本文作者為萬庭威,由思想坦克授權轉載。
承蒙周盈成君記性卓越,找出我四年前非常幼稚不成熟且錯誤百出的舊文〈勇武 e 台灣郎,再加點油〉並指責其不是。該文刊出之後,各種批評到來,有的如周盈成君的是相當具有建設性的批評,有的則是直接表示憤怒,甚至如陳儀庭那樣發出死亡威脅。起初該篇文章是針對網路上一個叫做「超克藍綠」的部落格內容,以及個人對在台灣鼓吹「中國白蟻」這一類貶低性用詞是否合適的質疑。因此,該文一開始想要批評的就是陳奕齊、格瓦推、佛國喬這幾位人士而已,不過因為當時的我怕事,不想指名道姓,因此射擊範圍設定錯誤,以全稱性的名稱來模糊指責,這確實是我的錯誤,我為此道歉。
由於接下來的幾年裡我個人對於時事的興趣漸漸淡薄,更覺得台灣似乎沒有公共討論空間可言,因此並未繼續回應各樣的指責。不過現在由於周先生提及,我對於一篇文章的壽命能如此之長久感到驚詫,覺得是時候再來續寫該文。只不過這幾年我個人的立場變化非常大,幾乎可以說是華麗的轉身,因此現在我想做的是個逆向書寫——勇武 e 台灣郎,驕傲地站起來。
周君對〈勇武 e 台灣郎,再加點油〉(以下簡稱〈勇武 1〉)一文最大的質疑是各種未經檢證的標籤,例如周先生在〈小國的自虐〉文裡所列舉的,這點批評我完全接受,這也是我該文錯誤最嚴重的地方。對於「超克藍綠」部落格到底是公民民族主義還是族裔民族主義之爭,我個人認為在台灣意義不大,而且這個部落格現在也已經無人知曉。這些是歐洲的討論,將法國理性主義傳統與德國浪漫主義傳統對立起來,因而區分出法式的公民民族主義與德式的族裔民族主義。
只是台灣實非歐洲,台灣民族的建構都還沒定型下來,要說它應該是德式還是法式,無異於指認一個麵團到底會是圓的麵包還是三角形的麵包一樣。台灣之所以會產生這種爭議,就是知識基礎設施尚未健全,大家在哪裡學到甚麼就急切地想套用,等不及事實自己說話就趕緊先說了。
〈勇武1〉和「超克藍綠」都有這種過急的傾向。
如果沒有外來的刺激,民族主義在正常運作的西方民主國家沒有特別功能。只有外來的刺激出現的時候,各種不同種類的民族主義才會探出頭來。例如北非穆斯林在法國、土耳其人在德國的狀況,以及敘利亞難民激起的全歐洲向右倒的情況。於台灣而言,1945 年以後這個外來刺激就是中國。不過在黨國的壓制下,台灣民族主義雖然存在但只能暗流潛伏,而非現在的逕流奔放。
由於數十年來黨國教育的強力宣傳,多數民眾對於台灣是甚麼?中華民國是甚麼?中華民國在台灣又是甚麼?其實沒有很清楚的概念。能夠侃侃而談的,是少數經過知識分子啟蒙的運動參與者與政治工作者。因此任何關於民族主義路線之爭,還只是知識分子圈內的爭議。一般大眾,接收到的是中天電視台、中時、聯合,以及 LINE 群組裡面來源不明的信九二共識,人出去錢進來大家大發財的訊息。
即使大家有點意識台灣跟中國不一樣,但是召喚民族主義的根柢就只有這麼薄。
在知識分子以及直接實幹的台灣愛國者的民族主義訊息可以突破被中國滲透的鋪天蓋地假新聞網之前,我想務實的途徑是管它公民民族主義還是族裔民族主義,有民族主義為先。
事實上,我還認為如果真要走公民民族主義,台灣早就滅亡了。連中國入籍台灣者都可以參選主張兩岸一家親的程度來看,如果真的建構公民民族主義,二十年後中國移民就可以用民主的手段來統一台灣。相反地族裔民族主義的困難是,台灣是多民族共居一島,強調族裔會產生不同民族間的摩擦。上個星期推特剛好有一場小混戰,幾個客家人與幾個台語人之間因為母語書寫問題多有齟齬,又產生了「你不能代表我」、「沒有XX的獨立我不要」這種小朋友吵架的氣話。外敵在前,只要有反抗中國的意識與行動,在現階段就足夠是台灣民族主義。定性與細節是事後知識分子的事情,於今毫無用處。
民族主義因為外來刺激而浮現,如果是社會存亡關頭來臨,那麼甚麼會浮現呢?極權主義會浮現。如果再加上因為過去的受苦經驗,認為這個世界就是錯的,對我們這個民族來說太不公平的政治修辭與時代精神浮現,那麼就是納粹法西斯式的極權主義。
極權主義與民主、自由並不相容,這點應該不難理解。但是民主、自由在台灣是個非常奇異的東西。
居然有個地方是還沒有清理完威權遺緒、極權統治的黨還是主流政黨的情況之下就有了民主自由。
而這種現象就體徵在於我們的文科大學生學的是英美的那一套多元包容論,乃至於各種「後 XX」的天馬行空 ,先預設了有個穩定的東西在那裡可以提供解構、做一點點語言的顛覆與微型反抗,在「沒有其他選擇」的後資本主義社會裡待在學院做這樣的小叛逆就很滿足了。
在台灣,時間軸是逆轉過來的,我們是先有了民主自由,再有多元族群論,最後是要為建立國家而努力。
這無異於是由奢入儉,而非西方的由儉入奢:建立國家、劃定邊界的當下是充滿暴力與血跡,但是後世會用建國神話去取代真正的歷史(建國神話的代代相傳也是民族主義能夠定型的重要因素),接著在追求自由與平等的普世性自由主義的帶領、廢除奴隸、男女平權,逐步開展人權機制。在台灣,這個發展剛好倒反過來,只是台灣人已經活在只有國家機器但是沒有國家的情況下太久,一些激進左翼的評論只要能戳到國家機器就有其效力,但是佔據國家位置的卻是空、無、void。
或許地球上只有台灣才是已然完成的後現代之島。台灣社會面臨中國的全面滲透越來越明顯,加上台灣人的苦難經驗,產生的本土反抗,即使沒有這個意圖,也有走向法西斯的條件。二戰的歷史如果能給我們甚麼指引,就是共產黨在你家隔壁的時候,只有法西斯或凱末爾這種把國內共產黨(很可惜地也包括其他無辜的邊緣弱勢族群)都殺光的政權才能夠與之對抗。台灣剛好符合這個要件。
民族主義是惡嗎?公民民族主義比較好還是族裔民族主義比較好?台灣是哪種民族主義?在台灣講民族主義是不是就是法西斯?這些問題在〈勇武 1〉的答案是:在台灣講公民民族主義就是講族裔民族主義,民族主義不好,而且因為台灣的民族主義必然走向法西斯,因此也是不好。不過事隔四年,我的價值評斷是:該法西斯就法西斯,該排華就排華,不然台灣民族主義永遠沒有成熟的一天,而在民族主義還沒有成熟的時候就無需定性,劃定邊界排除社會危險之後再來煩惱建國之後怎麼重寫一套建國神話鞏固民族。
另一個在〈勇武 1〉從來沒有關心過,但是周君非常在意的事情是「福佬沙文主義」這個指控。〈勇武 1〉的主要主張在上一段已經交代過,它是完全無涉語言問題的。會有這個標籤是左膠作文 AI 文章自動產生器一定會跳出來的標籤。我知道台語是瀕危語言,因此我敬佩感念各位母語復振運動者的努力。語言多樣性的保存跟生態多樣性的保存一樣,不做就來不及。其實周先生在〈小國的自虐〉一文中已經指出這個標籤的發明來自於外省人。這點曾經是我想拿來當碩士論文的主題,不過想想其不可行性後來就作罷。
此處,容我做一個與主文無關,但與回覆周先生〈小國的自虐〉一文有點關係的岔題。在解嚴以前,黨國對思想的忍受度極低,最多就是受監控的自由主義,左翼思想以及其他思想是完全被取締的。90 年代以後思想空間開放、第一批留學回來的外省學者面對台灣急速本土化,他們生存的憑藉——中華民國的法統——越來越危殆,就要消失了。當時正好也是美國在翻譯並吸收法國思想發展解構理論與批判理論,各種「後 XX」與解構主義在美國發展的中期。因此他們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在台灣正在經歷從威權到民主的轉型時,引進一些美國人翻譯並曲解過的傅柯、德希達、性別研究、文化研究,進行台灣人左統再發現等等等等。他們以知識分子作為先鋒黨,連哄帶騙綁架台灣各個邊緣群體的運動,為其永遠無法平息的外省人焦慮當作肉盾,進行一場又一場永遠沒有想要贏的永續社運,在學院與社運界裡建立了解構台灣人的陣地,這些人的學術活動或社會運動能量是和本土思潮的音量有正相關性的。
想要了解他們的思想脈絡,可從《台灣社會研究》期刊下手,或者是有空去聽聽看台大城鄉所、世新社發所、輔大心理系、交大社文所、中央英美系的研討會,你就會了解他們學術陣地的輪廓。而以其發展之自主工運,在群體反省會議中自我懺解與相互批鬥作為運動組織方法的台灣性別人權協會、桃園市產業總工會、全國自主勞工聯盟、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還有其他林林總總因應突發事件而組織的零散游擊團體,其運動成果如何,各位有目共睹。
回到正題,非常感謝周盈成先生對我的關注與批評,您的批評對我來說十分珍貴,如果沒有您的針砭,恐怕我是懶得再寫一篇贅字甚多,而且恐怕要引起更多反彈的文章,也沒有動機去面對自己過去的錯誤。從〈勇武 1〉到這篇文章,我對台灣網路同溫層上的解殖派和激進人士的觀察並沒有改變,唯一改變的是我的評價與立場:台灣現在需要勇武 e 台灣郎,驕傲地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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