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星期一是聖誕夜,到國家音樂廳聆聽「福爾摩沙合唱團」聖誕歌曲演唱,陶醉兩個多小時後,回家卻聽到一個今年最驚悚的新聞:教育部長葉俊榮宣布同意管中閔就任台大校長。先前,監察院已經就台大校長遴選過程的行政違失,做出糾正台大與教育部的決定,但因管爺目前並非公職人員,無法直接對他究責。其實監察院另一個調查案,則是針對管任公職時的違法兼職行徑,據坊間報導,一旦結案,應有彈劾的可能。尖尾與管爺在台大曾有同事之誼,唯並無私交;對年輕一輩經濟學者長於學術、卻昧於是非,工於名利、卻拙於自省,只能說「後生可畏」。台大是台灣學界龍頭,自始有「敦品、勵學」的校訓,「品」猶在「學」之上、「做人」更重於「做學問」,對學生如此期勉,對校長呢?
有時想想,管爺之所以成為今日的管爺,全怪他自己嗎?好像也不盡然。整體事件的另一看點在「抬轎者」的陣容:黨國栽培的陳維昭擔任遴委會召集人主導大局、親國民黨的富邦集團及聯電代表收編遴選委員、台大國民黨籍教職員把持校務會議、國民黨豢養的師生社團曲解「大學自治」為管解套、海外黨國把持的台大校友會隔空送暖、藍媒大打文宣戰挺管、藍委濫用國會質詢反拔管等等,在這樣龐大的動員支撐下,形同一個螺旋上升的氣流,想要下台也由不得你,這就是管爺終於坐上校長寶座的背景,不論你有什麽「瑕疵」、也不論外界對你有多少質疑,只要你挺得住,「老大哥」都可以幫你擺平,讓你如願以償。
據說二十多年前許水德擔任中國國民黨秘書長時,某次參加黨代表座談會,在場的民意代表對法務部大張旗鼓查賄行動群情激憤,為了安撫這些人,許秘書長脫口而出:「法院是國民黨開的」,意思似乎是「不會有事,免驚啦」。由於這個說法太「寫實」了,完全符合人民的「法律感情」,所以儘管後來當事人否認,仍然傳頌至今。尖尾由許水德的「真知灼見」,突然獲得啟發:莫非台大也是國民黨開的?一旦有了這個靈感,許多往事湧上心頭,舉一件說給大家聽。
我的家庭背景與成長環境一直給我一個觀念,「政治圈等於骯髒、學術界等於清高」,祖父因從政而心死、父親因庭訓而遠離政治。所以在我「三十而立」之年進入台大教書,覺得能以學術為畢生志業,心滿意足。但是接下來的幾年,適逢台灣民主運動萌發,校園裡的學生反映大社會的革新氣象,不時挑戰國民黨在行政體系的盤據,要求學生自治;身為師長,有時覺得這些學生固然勇敢,但會不會「衝過頭」呢?國民黨有這麽不可救藥嗎?
真正讓我觀念改變的是 1986 年發生的一件事:法律系賀德芬邀集各學院的「自由派」教授籌組一個教授社團,共同推動校園民主改革,避免單打獨鬥。那時還沒有解嚴,政府禁止教師組織團體,所以我們十幾個人決定自稱「台大教授聯誼會」,自以為名稱軟性,比較好矇混過關。豈料從我們第一次的籌備會當晚開始,消息就被國民黨北知青黨部掌握,來電警告「這是非法集會;在我們中華民國,沒有秘密會議的可能」。之後的每一次會議,黨部做的記錄比我們還詳細。我們知道有內鬼,但一方面成員裡幾乎都是國民黨員,包括我在內,根本無從捉鬼;另一方面,已經豁出去了,有鬼又怎樣!
話說得很硬,其實壓力都很大。以尖尾為例,家父奉族中長輩之命,要我適可而止,這位長輩當時任國民黨文工會副主委。更嚴重的是,系主任召見,表示她即將卸任,本來矚意要我接手,但「違法結社」讓她為難,要我多考慮。這位系主任是我大學遇到過極少數的好老師之一,讓她失望,其實內心多少有些掙扎。總之就如此,尖尾一輩子「陽春」教授,與系主任無緣。
籌備半年之後,大家決定不顧各種警告,正式成立,並在成立大會選舉理事與理事長。就在選舉前一天,賀教授收到一件退回郵件,寄件地址漏寫、無法投遞。打開一看竟是一大疊第二天的選票複製品,要寄給醫學院的國民黨書記。當晚發起人緊急聚會,圍住那位負責印製保管選票的農化系丁姓教授,要他說明選票如何流出。一個五、六十歲的大男人在我們面前泣不成聲,說了一句我一輩子忘不掉的話:「他們要我這樣做,我不敢不做。」他們是誰?就是北知青黨部台大支黨部的書記。本來應該把這位可憐蟲開除,但有人心軟,認為他是「大環境的受害者」(就像今日的管爺?),所以只將他從理事建議名單除名。不料到選舉時,他卻因為國民黨人馬的支持而照樣當選。
選舉前怪事不斷,原先對我們的入會邀請冷漠以對的同事們,突然大批前來申請入會,甚至不乏有系主任也來填表。於是聯誼會是熱熱鬧鬧成立了,但是當選的理事卻大幅換成了被指派來「收割」的人;最令人氣結的是,許多受動員的「幽靈人口」只出現這麽一次,不再參加任何活動,連裝個樣子都不肯。兩、三年後整個聯誼會被「顛覆」,我們這一批憤而退出。再幾年後,有一天在報上看到那位丁教授的消息,他頂著「中華民國大專教師協會」理事長的頭銜,率團到中國朝見江澤民,照片裡兩人笑嘻嘻握手;達爾文說「適者生存」,真的,該哭時就要哭、該笑時就得笑。
記得以前每逢選舉,各地榮家裡行動不便的老伯伯們,常由黨部整批載到投票所,被譏笑是國民黨的「投票部隊」,沒有水準。我為他們叫屈,全國最高學府的最頂尖知識份子,在國民黨一聲令下,不也是這付模樣?這個故事証明我以前錯了:在台灣,應該是清高的學術殿堂,才是藏污納垢的所在;反倒是後來踏出象牙塔,在政治界、社運圈裡,給我很多「乾淨」的經驗、美好的回憶。以後有機會再談。
在監察院將屆一年,為了避免讓提名我的蔡總統為我受責難,你若問我:「法院是誰開的?」我不方便回答;另一方面,從台大退休雖已經六年了,你若問我:「台大是誰開的?」我會毫不客氣地回答:「台大『也』是國民黨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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