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大戰期間,日本瘋狂轟炸台灣。」、「日本殖民台灣八年。」、「總統府是日本人投降以後才蓋的。」、「日本殖民台灣以前,台灣人不是都講『國語』(華語)嗎?」⋯⋯
這些都是曾出現在我們周遭的真實對話。「別鬧了!」一開始還猜對方是否在開玩笑,但對方卻一臉正經。戰後台灣史在歷史教育中的長期缺席,真讓人笑不出來。
「汝為台灣人,不可不知台灣事。」拜國文課本之賜,這句話人人都會背,然而我們對台灣史的認識,卻仍非常稀薄而片面。其中,有一種很常聽到的說法,讓我印象深刻:「日本人都很壞,欺負台灣人,所以台灣人才抗日。」今天,我要為你說一個故事。
勾結官府目無天!占我大屋奪我田!
日本統治台灣以後,透過種種的調查和制度,掌握了長期以來台灣人耕作的土地,但是這些殖民者的統治技術太高明了,他們的話術也掩人耳目,使得台灣人農民一時很難察覺。「明明是我家祖先世代耕作的土地,怎麼會變成財團的呢?」「退職的日本人官吏勾結官府目無天!占我大屋奪我田!」等到農民看破這些伎倆時,已經來不及。
看到這種外來政權跟你說「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有沒有覺得似曾相識?總之,這就是一九二○年代台灣發生土地爭議的背景。
還有一種伎倆是用來掌握製糖業的。台灣甘蔗產量大、品質優,但是甘蔗畢竟是農業,也怕澇旱。因此,總督府以保證收購為由,實施「原料採取區域制度」,將甘蔗農地劃分成許多區,由負責該區內的製糖會社在與蔗農協調好價格後,統一收購蔗作。看似契作般的「保證收購」,實際上製糖會社卻常常不經協調或未公開收購價格即強行收購,更不要說在過磅時偷斤減兩動手腳,所以人家會說「第一憨,種甘蔗給會社磅」,真的就是那樣。
看到這裡,相信你也和我一樣,覺得日本人真的有夠腹黑吧?
1925 年夏天,又到了甘蔗收成的季節了。二林地區的蔗農等著和「林本源製糖會社」協調收購價格。平平是甘蔗,林糖的收購價格硬是比隔壁的明治製糖株式會社還低,今年更是遲遲不協調蔗價!甘蔗的保水度就像皮膚,越老越乾,等不了啊!
10 月,在未經協調之下,製糖會社職員會同警察到了二林來,強要採收甘蔗。蔗農見狀,上前阻撓,推擠之下,雙方爆發激烈的衝突,警察的佩劍被農民奪走,農民也有不少人掛彩,第一回合結束。
隔天,警察來到二林農組核心人物、醫師李應章的診所,帶走李應章,其他多位農組成員也遭逮捕,這就是「二林蔗農事件」。
日本人的良心曾來過
你聽過一個叫做「矢內原忠雄」的人嗎?矢內原忠雄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一生抱持著人道主義的精神,愛好和平,有「日本人的良心」之美稱。1920 年,矢內原擔任東大的教授,有了眾人夢寐以求的頭銜,卻在二戰期間公開反對日本掀起戰爭的行為,因而辭去教職。二戰結束後,矢內原回到東大校園,後來成為東大學長(校長),堅持大學自主、保護學生的故事,為人所知。
就在台灣的土地爭議頻發,農民運動一日燒過一日的一九二○年代,同情殖民地人民悲慘處境的矢內原忠雄,在 1927 年 3 月至 4 月間自費來到台灣考察殖民統治的情形,並到各地演講。他畢竟不是等閒之輩,因此不管走到哪裡,地方官都前來會見。
不過,敢講真話的矢內原也很不受歡迎,當他在蔡培火的陪同下來到宜蘭時,還被當地郡守警告他,「第一要希望教授不可批評總督府的統治方針給他們聽;第二不可說國語(日語)教育的方針不好;第三不得說那有阻害內台人融合的話」,郡守不客氣地說,要是講了不順官方耳孔的話,演講就會被中止唷!堂堂一個東京大學的教授,自費旅行途中竟遭這樣的威脅,當時總督府氣焰之囂張可見一斑。
矢內原回到日本後,寫下名著《帝國主義下の台灣》,揭開總督府統治的瘡疤。書一出版,在台灣立刻被禁,不准販售,然而《台灣民報》卻讚譽這是「有心人不可不讀的良書」,原來,台灣人看官媒報導,始終都是反著看的。
我的一顆心,獻給一群人
作為農民運動的重要現場,矢內原忠雄曾經來過彰化巡講,但是每次去彰化二林,我第一個想起的卻是一個叫做「布施辰治」的人。
二林蔗農事件發生後,農組代表前往日本,將台灣農民的悲慘遭遇訴諸輿論,請求日本政界的友台人士能夠支持台灣的農運。這時候,他們找到了布施辰治。
布施辰治是日本宮城縣人,1902 年從明治法律學校畢業後成為東京的律師。1906 年,東京市內電車聯合調漲運費,市民的抗議行動演變成衝突,布施辰治替被逮捕的民眾辯護。
1918 年著名的「米騷動」,布施辰治也在辯護律師之列。1923 年東京大地震之後,日本政府將《治安警察法》進一步改為《治安維持法》,用來懲治那些「變更國體」和「否定私有財產制度」的行為,大肆逮捕、壓制社會運動。1923 年,警方逮捕、處決工人運動家的「龜戸事件」,以及 1924 年社會主義運動者的在日朝鮮人朴烈及其妻金子文子遭逮捕,被判以「企圖暗殺天皇」的「大逆罪」,布施辰治也為之辯護。
面對高牆,布施辰治始終站在雞蛋的那一方
對於布施辰治來說,台灣的二林蔗農事件也是雞蛋一顆。1927 年,他偕同律師古屋貞雄、麻生久等人,以為二林事件二審辯護的名義來到台灣。他們除了在法庭上為台灣人與檢察官熱辯之外,更重要的是在農組幹部的安排之下,到台灣各地農村演講。
這裡也一併介紹古屋貞雄這個人。古屋貞雄是日本山梨縣人,1919 年 9 月畢業於明治大學法科專門部特科,同年 10 月通過辯護士考試,1921 年成為自由法曹團律師,積極支持朝鮮、台灣等地的農民運動。
布施辰治等人在各地演講時,場子都很熱,農民們無不引頸期盼,想看看這些遠道而來,為台灣農民挺身而出的日本人律師,要說些什麼。
布施辰治說,台灣的報紙理論上應該是為台灣人而存在的,是希望台灣人讀報的,但是實際上卻完全不是這樣,他這一趟來台灣,「各新聞(報紙)對於登載我們的意見,些少的好意都沒有。」
布施辰治說,法律的本質是要讓民眾知道做事的方法,「政治的方針不該(是)政治家獨知的,須使人民共知的」,官方故意將法律與預算寫成「法律文言文」,就是不要讓民眾看懂,「反正我們也看不懂,就交由官方去做吧!」漸漸地,養成大家對於政治的冷漠。
布施辰治:「你們的不平就是我們的不平啦!」
布施辰治在前來台灣的船上,接受記者訪問,曾說「你們的不平就是我們的不平啦!」
如果你是被欺壓卻無處申冤的台灣人農民,聽到這句話,心情一定激動萬千。《台灣民報》也說,古屋貞雄「本來的使命是在解決種種農村爭議的法律案件,他看台灣官憲彈壓人民太無程度,不得不利用起草訴狀的時間以外到各地開講演會,徹底的與官憲抗爭」;而另一位代議士水谷長三郎與古屋貞雄站上講台之前,還特別穿上台灣服,以宣示他們與台灣農民站在一起的決心。
他們都是日本人,但是他們穿著台灣服;他們不會講台灣話,但是他們有台灣心。如果你是大屋被占田被搶的台灣人農民,你還會不會在意他們身上流著什麼血?說的是什麼語言?
他們在短短的 225 小時之間,奔走台灣西部各地農村,四處演講三十餘場,所到之處幾無立錐之地,受到各地民眾熱烈的歡迎。
布施辰治在新竹演講時,新竹的聽眾們「今夜聽了布施氏的話,都感覺台灣人的生活狀態,沒有比三十年前向上三倍,是不合理。……」幾位日本人律師,在這裡雖是短暫停留,卻如同燦星一般劃過台灣農村的天空,在他們鼓舞之下,台灣農民長久以來抑鬱在心中的不平意識熊熊燃燒起來。
台灣人農民的血,沸騰了。
古屋貞雄甚至在二林事件公審之後,在台灣成立事務所,繼續為台灣農民辯護。但是「人權」不賺錢,堅持維權,唯一的本錢是良心。我常想,身為律師的布施辰治,當年如果沒有成為一個人權律師,光是替人處理一般的法律案件,應該就足以讓他過著多麼錦衣玉食的優渥生活。但是,他放棄了那條大路,選擇走了人煙罕至的荊棘之道。
如果有一天,要和弱小人民站在一起,對抗掌握所有行政資源的統治者,媒體倒海而來的中傷和污衊時,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險時,你敢不敢?布施辰治敢。
每次講到「日本人的良心」,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說出「矢內原忠雄」的名字,相較於矢內原忠雄一登場就是星光熠熠,布施辰治身上的鎂光燈黯淡許多,比矢內原早逝的他,身影也相形寂寥。
但是,每次當我走到二林,我總是想起他,布施辰治,我想,日本人的良心,應該還有他才對。
想知道更多農民運動與日治時期的故事嗎?請讀:
- 何義麟,《矢內原忠雄及其《帝国主義下の台湾》》(台北:台灣書房,2011年)
- 韓嘉玲,《播種集:日據時期臺灣農民運動人物誌》(台北:簡吉陳何基金會,1996年)
- 楊渡,《簡吉:臺灣農民運動史詩》(台北:南方家園文化,2009年)
- 蔡蕙頻,《台灣史不胡說》(台北:玉山社,2019年)
[taronews-styles book_title=”台灣史不胡說:30個關鍵詞看懂日治” book_author=”蔡蕙頻” book_publisher=”玉山社” book_publish_date=”2019/02/12″ book_cover=”https://cdn.taronews.tw/files/2019/01/51016012_2137386653013086_2763444458610491392_n.jpg” book_link=”http://www.tipi.com.tw/books.php?pid=748″ book_link_text=”玉山社” ext_link_1=”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13294″ ext_link_text_1=”博客來購書網” style=”book”][/taronews-styles]
評論被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