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博文常自稱是「奸商」、「刁民」;「奸商」我無法置評,「刁民」則如假包換。不過,我認為他的個性豪邁、俠義、喜歡廣結朋友,貪戀杯中物,更像是武俠中人。
與葉博文認識是在 25 年前。1994 年「核四公投促進會」成立,葉博文是創會財務主任,我是執委之一。我們一起參與無數次的會議,籌畫台灣第一次千里苦行非武力抗爭行動,訴求「核四公投 人民做主」。那是林義雄先生去國還鄉後第一次發起的社會運動,引起當時媒體高度關注。
35 天的「千里苦行」,有許多創舉,也有許多令人難忘的回憶。苦行期間由執委輪流擔任值日,每次輪到我值日時,葉博文總是很體貼的幫我背大聲公。苦行第 32 天,我們從花蓮進入宜蘭,由於前一天大家在花蓮市區創下日行 53 公里的紀錄,林義雄先生說:「我們要將最好的紀錄,留給最美的風景。」或許是因為過於疲累,第二天大家紀律顯得有些鬆散。清晨整隊前,幾位志工違反行動公約,與一位外省老兵發生言詞爭辯。林先生很不高興,在中途休息時嚴詞教訓大家,且說:「從現在開始,除了走路之外,我甚麼活動都不參加。」讓志工們情緒非常低落,那天正好輪值擔任值日的我,也因為難辭其咎而難過落淚。
抵達南澳後,林先生獨自一人到海邊靜坐沉思。午餐後,林先生為自己脾氣失控向大家道歉。這件事情後來葉博文津津樂道了 25 年,每次還要加上:「大街罵人,小巷道歉」的批註。不過他真正要傳達的意思是:「我這個兄弟(林義雄)啊,臉皮就是這麼薄,罵人的時候拿著麥克風罵得很大聲,道歉時紅著臉,講得聲音只有自己聽得到。」
當然,語畢總是伴著哈哈哈的笑聲。
這次苦行之後,葉博文轉任「核四公投促進會」執行長,直到 2010 年。這期間召集人換過5、6 位,但是執行長始終是他。他辦事能力很強,處理事情舉重若輕,讓共事者很輕鬆、很放心。這期間「核四公投促進會」為了「核四公投」、「立委減半」、「公投法補正」等議題發動過多次苦行、繞行立院、禁食靜坐等行動,葉博文無役不與,且都全程參與,也因為如此,他與志工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情感,志工都非常喜歡他,言必稱「博文兄、博文兄」。
葉博文原是珠寶商兼古物收藏家,但是自從參與「核四公投促進會」之後,他變成專業社運志工,經商退居副業。只見他終日與志工博暖,很少見他花時間經營事業。不過有一次,我終於見識了他的「實力」。那天,他與幾個朋友到我們湖畔公寓作客,大夥在客廳喝茶聊天,他獨自跑去餐廳講電話。沒多久,他過來向大家報告,他在電話中完成一項交易;他賣掉了一塊刻印著清乾隆皇帝模擬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的玉石,他幾年前以大約 9 萬美元購得,當天以近十倍的價格賣出。
我終於了解,為什麼他會那麼自信的稱自己為「奸商」。只是,這位「奸商」非常多情重義,也非常慷慨;除了三不五時請朋友吃飯喝酒,也長期贊助他所認同的機構與社運團體,對年輕朋友的支持更是不遺餘力。他雖然經常口出狂言,行為浪蕩不羈,但是他對志工卻是用情極深。2009 年,一位志工在行動中出車禍,腦部受到重創,成為身障者,葉博文經常偕同其他志工南下探望;隔年,另外一位與他非常麻吉的志工罹癌過逝後,葉博文將他的部分骨灰埋葬在自家庭園的杜鵑花下。
正因為他對志工用情如此之深,以至於 2009 年「核四公投促進會」以「國家前途 人民做主」為訴求的環島苦行結束後,林先生決定將組織交由時任台灣智庫執行長的鄭麗君主導,並更名為「人民作主志工行動網」時,葉博文是非常失落、甚至抗拒的;也因為我是「核四公投促進會」末代召集人,負責督導交接事宜,葉博文對我有些不滿。此後,我們的交往日趨疏淡。
2010 年之後,葉博文雖然不在「人民作主」擔任任何職務,但是對於「人民作主」的行動依然十分關注,與志工的聯繫也不曾間斷。2017 年,「人民做主教育基金會」兩次發起 24 小時接力禁食行動,要求執政黨「落實民主 補正公投法」,彼時罹患膀胱癌,還在化療階段的葉博文,不時身著制服出現在靜坐行列。
就在「公投法修正案」通過前幾天,我們繞行總統府行動結束後,他走過來對我說:「我們一笑泯恩仇吧!」之後,我們又開始一起吃飯喝酒練肖話,一如往昔。
去年 12 月,一次餐敘中,他告訴我,正在處理財產,彷彿預知自己不久人世。今年二月,他因為「猛爆性肝炎」入院。
3 月 13 日,在台大醫院 6 樓舉辦生前告別趴,他穿著人民作主的制服——他最認同的身分,與志工一起合唱〈我愛台灣〉。他說,只要聽著志工用全部的感情唱〈我愛台灣〉,他會很愉快地離開,很有信心地離開。
但是,在志工們心中,他永遠不會離開,他是永遠的執行長——博文兄。
本文作者為紀錄片導演陳麗貴,曾於休士頓及芝加哥擔任報社記者,1989 年返台後投入紀錄片拍攝工作,曾獲台灣南方影展首獎,近期作品為台獨革命家史明的紀實《革命進行式》(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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