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許恩恩,由思想坦克授權轉載。
衝去香港的起心動念
609 那天,103 萬人走上街頭,我萌生想要衝到香港做田野的念頭。612 警察血腥鎮壓後,我正式向老闆請假,開始規劃赴港之旅,並跟身邊信任的人透露此事,希望能尋求支持,卻幾乎都得到質疑跟反對的意見。「你去了又能做什麼?」、「一個人去太危險了!」、「去了還回的來嗎?」以及許多擔心受傷與安危的聲音。
確實,雖然從現在這個時間點回頭看,616 港人再度自發動員兩百萬人走上街頭,我們的旅程看似並未有太大的阻力,甚至可以說是相當順利。但在我們出發前一刻,當時大家還震驚於在催淚彈、布袋彈鎮壓以及港警在地鐵站搜索的緊張模式,陸委會也發布不建議國人赴港旅遊的聲明。我在背後沒有任何單位及資源支撐的狀況下,隻身赴港,確實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壓力。
說是「做田野」,其實我出發前毫無把握能做好。過去我的社運研究經驗僅限於台灣,而且是聚焦在組織的角色,與這次香港幾波高度群眾自發的狀況截然不同。我只去過一次香港,從抽象的社運網絡到具體的金鐘周邊地形,我都不熟識。
然而,之所以仍這麼執著於要去做點「像是研究的事」,是因為過去研究所的三年多,我的指導教授吳介民老師以及同門的施懿倫同學,經常在例行開會中提起香港的歷史、抗爭以及運動者們。我的老師和同學們對香港研究有極大的熱情,卻都已經申請不到港簽。
因此,我抱持著想要「在場」的素樸熱忱,以及「幫那些被禁止的人去看看」的心情,加上過去母校曾在太陽花運動做問卷的啟發,最終還是衝動訂下機票。帶著一本全新的記事簿,簡單列下幾個問題,打算到香港的街頭上與真實的人們互動,記錄下他們此時此刻的看法。
支持網絡的出現
接著,令人振奮的是,我開始得到一些支持。擁有眾多香港人脈的施懿倫介紹了可以做地陪跟翻譯的朋友,還有幾個扮演關鍵角色的「朋友的朋友」;並且重述了他論文的問題意識,給了我訪問題目的方向。研究所同學在 Youtuber 團隊工作,也起心動念要去進行拍攝,我的訪調計畫相應做了調整。街頭認識的衝組朋友、曾參與東亞和平營的朋友,不但願意一同前往香港,也認同我想去做街訪調查的計畫,讓我對於「樣本數」燃起了希望。
「我們做為社會學徒,除了到場參與之外,還能夠多做一點什麼吧?」起飛前一天,這個恰巧全都來自清大、就讀社會學的團隊才倉卒成立。這趟,我們走訪抗爭地景,認識香港友人,狂刷 telegram 資訊,學粵語髒話,並入境隨俗地唱起聖詩。最後於 6/15、6/16 收集了 113 份面訪問卷,直到 6/17 晚上,四個人皆平安回到台灣。
兩百萬人「加一」
除了問卷收集到的成果之外,有幾件讓人無法忘懷的事。最震撼的就是太古廣場的墜樓者。我們抵達的下午就在金鐘廊看到一個人拉著「反送中」的布條站在樓頂,底下的馬路已經將氣墊打開,做好墜樓的準備,周邊的路人紛紛拿起手機拍照,我雖然心有不安,也拿起手機拍下在香港的第一張照片。到了晚上,就收到了摔落不治的消息。臉書塗鴉牆也大量被這個消息洗版。
不只我們,許多港人和台灣人的情緒也受到衝擊。但是隔天遊行我們專注於執行訪查的步驟,看到源源不絕的人潮也覺得振奮,處在一種沸騰與亢奮的狀態之下。直到晚上,經過焚香、悼念、鞠躬的場景,還有再隔一天大雨沖刷白花的墜樓之處,才用力地感受到一條生命消逝的沉重性。原本是用來抵抗警察驅離的聖詩,聽著漸漸好像也被賦予了穩定心神的宗教意念。這是系列抗爭第一個喪失的生命。
身為一個台灣人
接著也讓我們感到意外的是,遊行前抵達維多利亞公園,還沒開始進行訪調,卻首先被一組拍攝紀錄片的團隊叫住「你們是台灣人嗎?可不可以問你們幾個問題?」可能是因為身上穿著「自己國家自己救」的上衣,於是在還沒訪問港人之前,倒是先被港人訪問了。
我當下腦袋一片空白。只記得最後被問到「有沒有什麼話想跟香港人說?」我說我覺得「香港人更加勇敢,身為台灣人,我們並沒有資格對你們的運動說什麼話,重點是我們也覺得自己應該要站出來。今天在台灣的立法院,也有很多人一起站出來了。」對著鏡頭,我竟然有些哽咽。
這次的訪調,由於有了呱吉團隊的朋友隨同,我們都會先問能否攝影。絕大多數的人都不願意露臉被拍到,甚至即使不露臉、變聲處理也不願意被拍攝。我們在台灣常開玩笑說「媽我上鏡頭了」,太陽花運動發生時,許多人也樂意被拍攝、表達自己的看法。
這個狀況與香港截然不同,由於港府對參與社運抗爭者極力的打壓跟司法責任追究,抗爭者的面孔與姓名的露出是非常忌諱的事,我們也聽聞前幾天行動中有人不斷拍攝抗爭者大頭照而被群起質疑。因此,我們的訪問執行必須非常小心謹慎,除了再三強調我們是從台灣來的人之外,也請港人協同翻譯、說明來意。幸好港人對台灣的友善,整個過程尚稱順利。但也感嘆於台港政府治理抗爭的落差。
訪談結束之後也會收到不少回饋,問他們關心台灣的事情嗎?許多人記憶的是太陽花,更多受訪者會提到跟台灣總統大選有關的事,提到韓國瑜「發大財」口號、批評他傾中;提到蔡英文則認為她大力捍衛主權、羨慕有這樣的候選人。我們也幾度被叮嚀「不要相信中共、一國兩制」,或者接收到「台灣要守住民主自由,加油」、「謝謝你們支持香港」這樣的話。
雖然我們自以為以一個研究者的身分來到現場,其實的確更多時候是在體驗人們走上街頭的氛圍,有「命運共同體」的共感,在這樣的過程中也得到力量。
衝動起行的價值
這趟香港行的價值不只是 113 個筆記本上的樣本,更多的是在問答當中親身接觸到街頭上的人們,跟他們對話、交流、互相提醒以及激勵的過程。還有執行訪調時願意義無反顧替我們引路進入田野,替我們逐句翻譯廣東話的素昧平生的人;還有那些匆匆忙忙見到一面、過去在其他運動場域認識的夥伴;還有主動替我們裝水的咖啡店老闆,地鐵上向走上街頭的人們道謝的列車長,貼上歡迎進入休息的店家,分享物資與抗爭裝備的記者朋友。
我們想說的話都是一樣的:撐香港,反送中。無論我們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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