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邱振瑞,原文標題:【日晷之南】迎向愛情的風浪——德田秋聲,由想想論壇授權轉載。
文學經歷
進入明治後半期之後,文壇追求新文學的風潮正盛,德田秋聲仍然不受其影響,遵從其淳樸的天性和文學風格,朝著自我挖掘和探索自身生命意義的道路前進。明治 41 年 8 月,他發表短篇小說〈生產〉,收錄於該年 9 月出版的《秋聲集》,更加確定自己的文學風格。其中,於同年 10 月至 11 月,在《國民新聞》連載的小說〈嶄新的家庭〉令讀者印象深刻。
當初,正是夏目漱石的門生——俳句詩人高濱虛子向他約稿的。主要原因在於,高濱虛子深諳德田秋聲的才華,在自然主義作家陣營當中,以德田秋聲最擅長於描景敘情的文章。換言之,這也是他在硯友社這個文學團體裡,歷經十年所鍛鍊出來的功夫。以山村美妙、尾崎紅葉為核心的硯友社,對於當時日本文學的發展產生很大影響,它促進了文學的大眾化,同時為自然主義文學運動奠定基礎。只不過,隨著尾崎紅葉辭世(1903 年 10 月 30 日,享年 35 歲),不久後,該文學團體即告解體。
到了明治 42 年,德田秋聲為文學雜誌寫了八篇小說,其中以〈足跡〉(明治 43 年)和〈黴〉兩篇作品最具有代表性和充滿自傳性的色彩。這些作品後來成為德田秋聲小說系列的原型。
質言之,出現在這兩篇作品中的女主角,就是比他年輕十歲的髮妻濱子。彼時,少女濱子由於家道中落,與其家人從信州來到東京討生活。濱子 22 歲那年,嫁給了德田秋聲,為他生下了七個小孩(後來一人夭折)。德田秋聲在〈黴〉中,描寫了他們剛結婚時的生活點滴,〈足跡〉在題裁上雖然與之不同,仍然可歸於情感意義上的續篇。就其文學特徵,文學評論家認為,德田秋聲這兩篇小說堪稱典型的自然主義小說,同時具有自我小說的面向。概括地說,像〈犧牲者〉、〈感傷的故事〉這類故事小說,多半在呈現他的家庭生活;而從〈籠中小鳥〉、〈在不安之中〉、〈蒼白之月〉、《開花了》、〈浴桶〉、〈插曲〉、〈行李包〉等短篇小說,可以窺見其內心世界的側影。
失意的人
至此為止,德田秋聲於明治時期的文學寫作順利有為,但就在大正 15(1926)年正月 2 日,其妻子突然撒手人寰,留下六個孩子,讓他不知所措坐困愁城。根據他當時的描述,妻子肇因於腦溢血死亡的。那天,穿著圍裙的妻子倒臥在家裡,一個小錢包從妻子的腰帶間掉了出來。他打開錢包一看,只剩下幾枚零用的銅板。他一面哀傷地將零錢放回錢包,一面凝視著亡妻的面容,不由得更加悲從中來。德田秋聲於 55 歲那年,因妻子的驟然離世,變成了懼怕孤獨的鰥夫。諷刺的是,不久後,命運之手又為他開啟了情愛之門,給予情感的滋潤,並為日後迎向愛情的風浪時,埋下了諸種苦澀的波折。而主動為德田秋聲打開這道唯美的闡門,就是奇女子山田順子。
山田順子是在得知德田秋聲喪偶十天後,特地從秋田縣的老家趕來東京探視的。彼時,德田秋聲還沒擺脫哀傷的愁緒,山田順子這位妙齡女子,卻倏然出現在他的書齋,這讓他的心情大為轉好。事實上,性格浪漫的他,在結婚之前,曾經與數名女子交往,卻從未遇過像山田順子這接受新時代教育個性鮮明的女性。這是他於加入「硯友社」以來,首度在情感生活方面得到的復甦。只不過,這位遠道而來的弔唁者,身世和背景極為複雜,其對愛情和金錢的觀念,遠遠超乎他想像的範圍。在此,我們必須稍微勾勒山田順子的生活經歷,這將有助於我們理解大正時期作家的愛情觀念。在不同的時代裡,有些理應被視為大逆不道或羞恥的行為,並不全然會受到否定和非難,因為他們同樣擁有「人,活著最大」的生存理據。
正如上述,山田順子受過新式教育的洗禮,而且是個文學少女,懷抱著成為作家的夢想。在她 19 歲那年,她與畢業自東京帝大法科的律師相親結婚,其後隨著夫婿前往工作地點小樽,他們夫妻生有三個女兒。然而,這段婚姻很快即失敗收場了。起因為丈夫因經營煤礦事業借款而背負龐大的債務,後來又受到詐欺案的牽連遭到逮捕,他們的生活基礎就此滑向了谷底。
為了打開這個困難局面,她很想藉此機會以撰寫文章維生。於是,大正 13 年春天,她撇下三個女兒,來到東京向《婦人之友》雜誌編輯委員德田秋聲求援,希望藉用其文化界的人脈關係。弔詭的是,秋田縣當地報紙以題為〈大正時期的諾拉〉的報導,來形容拋棄女兒投奔東京的山田順子。德田秋聲那時很同情順子的處境,認為她是個不諳世道的大小姐,便把她引薦給聚芳閣的社長,聚芳閣出版過他的作品。然而,這名社長也是個怪人,立志要成為劇作家,與德田秋聲頗有交情。
後來,他竟然向順子提出交易條件:他可以出版其作品,但必須與其發生肉體關係。乍見之下,順子是個純情女子,但與事實相反,面對這種要求,她輕易就放棄自己的貞操了。
愛情的風浪
大正 14 年春天,山田順子的處女作《隨波逐流》於聚芳閣出版,彼時德田秋聲、菊池寬、久米正雄、土岐哀果等作家,為此書撰寫序文,書籍裝幀則出自竹久夢二之手。山田順子很喜歡與名流人士交往,當她遇見抒情畫家竹久夢二,旋即被他所深深吸引,立刻撇下聚芳閣的社長,奔向竹久夢二的身邊溫存。後來,順子得知竹久夢二尚有一名情婦,他們同居兩個月左右,她才搬回到秋田故鄉。約莫半年後的正月期間,順子獲悉德田秋聲的妻子死去,先下榻在本鄉的旅館,卻經常到德田秋聲家裡串門子。其實,從那時起,德田秋聲認真考慮過續絃的事情,亦即將順子正式娶進家門,因而請來木工師傅到家裡,換上新製的榻榻米,使之氣氛煥然一新。
不過,在當時左鄰右舍看來,秋聲的妻子才逝世兩、三個月,他卻無視於社會觀感問題,這種行徑未免太失分寸了?不僅如此,那時秋聲三天兩頭不在家,在順子投宿的旅館過夜。情況更糟糕的時候,秋聲就讀於慶應大學的長子擔心得跑到旅館要接回父親,他當著父親面前說,「身為一個作家,您不可這樣做啊!」此時,秋聲面對長子的忠告,不由得眼眶泛濕,低聲為自己辯白「也許這就是我浪漫的性格所致吧」。沒多久,山田順子帶著六歲的長女,來與德田秋聲同住,開始嶄新的生活。問題是,這兩個重組家庭的成員,相處得並不融洽,對德田秋聲的子女而言,順子母女的出現如同闖入者一般,簡直是一場災難。順便一提,秋聲與順子二人相差將近三十歲,因於這個事件,當時報紙和雜誌經常把他們當成醜聞的對象。儘管如此,他每次回答記者的提問,極力維護順子的立場,強調她是個充滿母愛的母親,將孩子們照料得很好云云。
另外,德田秋聲對於他們的同居生活引來外界的批評,其實他並不在乎也不忌諱,甚至把這種關係寫進小說裡。大正 15 年,他於《中央公論》3 月號刊載短篇小說〈神經衰弱〉,直到昭和 3 年 1 月,又陸續發表了二十部短篇小說,內容都與順子這個人物相關。只不過,這偏愛順子的寫法獲得好評的同時,意外地招致文學評論家正宗白鳥的批評,說他對於這位女主角的獨特性格寫得不夠精采……,為此秋聲的心理深受打擊。
然而,對他的打擊不止這些。山田順子來到東京投靠秋聲,短短兩年期間,除了與秋聲和竹久夢二私密之外,還經常與同鄉議員、宮內省的侍醫和數名男人周旋,把善嫉成性的秋聲弄得痛苦不堪。的確,順子是個性情奔放的女人,不畏男女關係之複雜,很大原因在於經濟因素的考量。也就是說,她一直在尋求資金充足的贊助者來改善家計。反觀秋聲的情況就不同了:他家裡孩子眾多、收入不穩定,有些時候,還是順子自掏腰包補貼的。對彼時的順子而言,秋聲只要將她(的作品)成功行銷到文壇上,盡到推手的職能就行。只是,作為文學提攜者的秋聲本身並不知情,在他的愛侶眼中,他只是文學經紀人,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道德懸念,以阻擋她前進的道路。
貧窮變奏曲
隨著山田順子在愛情和金錢上的喜新厭舊的轉變,昭和 3 年左右,她與德田秋聲的關係等同結束了,而秋聲的創作活動因此停滯不前,開始流連於舞廳尋歡作樂,以逃避失戀痛苦的糾纏。由此看見,他對於這段愛情多麼依戀,愛侶別抱的打擊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從那之後三、四年,他幾乎陷入停筆的狀態,筆耕 40 年的作家生涯面臨了空前危機。
不僅如此,他家裡的經濟狀況,旋即亮起了紅燈。這位著名的大作家不停感嘆:「自己失業了」、「江郎才盡老作家已然窮途末路」。然而,一個殘酷的事實指出,雖然秋聲的作品評價甚高,但內容過於淳樸寫實沒能迎合大眾讀者的口味,即便作品稍有銷售,所得的版稅並不多,他必須不停地給報紙和雜誌寫稿賺取稿費來維持生計。當然,他本來就是不善理財的人,一有進賬,他很快就花光了,山田順子未離他而去之前,就經常抱怨他「小氣、慳吝」,而真正的情況是,他根本沒有多餘的錢可供花用。
為了打開困境增加收入,老作家想出一個辦法:在自家庭院裡,建造一棟二層樓的木結構公寓,隔成十個房間分租出去。在此之前,他的作品被選入改造社的作家文學全集中,尚有版稅未結清,他打算用這筆錢充當建蓋公寓的資金,但是蓋了一半,資金仍然不夠,為此新潮社率先出手援助,在「東京會館」舉辦了「祝賀德田秋聲六十歲壽誕」,並敦促文壇諸名家在長條詩箋上揮毫,製成六十對屏風,然後在銀座的松坂屋展售,販賣收入全部贈與德田秋聲,以助他早日脫離貧窮的困境。
據稱,落難至此的德田秋聲並未感到尷尬之色,而是很自然地接受這些文壇人士的好意。對於這件事情,名作家川端康成頗為贊同,特別在文藝短評中提及,顯見他們在金錢觀的相似。的確,按日本文學史家指出,在明治時期的作家中,相較於島崎藤村、田山花袋和正宗白鳥等著名作家,德田秋聲是個直率的人,讓人容易親近。因此,許多來自鄉下的文學青年,向他求教寫作之道,他都樂意傾囊相授,有時還幫他們介紹工作。也許,與其說這是他的性格使然,莫如說他年輕時期飽嚐人生磨難所薰陶出來的生命特質。
作家的骨氣
更準確地說,《縮圖》即德田秋聲最後的代表作,不過並沒有寫完。這部長篇小說於昭和 16(1941)年 6 月 28 日在《都新聞》上連載,插圖由內田巖(作家內田魯庵的兒子)所繪。在那時期,《都新聞》以刊載風花雪月等軟性報導居多,而這家報紙的特性恰巧成為《縮圖》的最佳舞台,讓重拾小說之筆的德田秋聲振奮起來,全力投入小說的世界。然而,那時日本正值戰雲密布的時期,所有文藝作品戲劇相聲等演藝活動都受到嚴格的管制。該年 9 月 15 日,《縮圖》連載第 80 回之際,情報局插手干涉(內容違反善良風俗),連載被迫停止了。然而,他並沒有向國家權力低頭,當報社電話通知他,在內容上能否改弦易轍,他斷然拒絕,直接表明「我若妥協的話,作品就無生命可言了。我總可以不寫吧。我不幹了!」
德田秋聲如此憤怒是有其原因的,因為《縮圖》這部小說取材於其最後一任妻子小林政子的故事。他用真摰寫實的筆觸來描繪這位藝妓出身、後來獨立自主找到新生活的歷程,比以迎合當局政治意識型態可贏得銷路的作品來得重要,他豈能就此屈從於軍部壓力而沉默收筆呢?昭和 18 年夏天剛過,德田秋聲診斷出肋膜癌,被送往了帝大醫院內科治療,但病況沒顯著改善。10 月中旬過後,他因不耐住院的煩悶而辦理出院,到了11月,他有時候意識混亂,一個作家朋友來家裡探視,經由他的轉述,這位老作家氣息微弱嘟嚷著:「寫小說真是不容易呀!」。是年 11 月 18 日拂曉時分,德田秋聲在家中安然去世,享年 73 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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