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quote quote=”作者傅榆金馬獎得獎感言全文:「《我們的青春,在台灣》這部片,很多人以為是在講政治,但它其實更多是在講青春,青春很美好,但也容易犯錯。我們可能把錯誤的期待投射在別人身上,這有可能發生在人對人,也有可能發生在國家對國家。我希望有一天,我們的國家可以被當作一個真正獨立的個體來看待,這是我身為一個台灣人最大的願望。」” style=”default” align=”center”][/bs-quote]
《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總共剪輯了十二個版本,這是非常漫長的一條路。過程中可尚一直想要把我這個作者逼出來,讓我不要只是躲在這些角色背後而已。他逼我出現,逼我誠實地面對這一切。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把我所有覺得害羞、不堪的自己都放進去。
在看完第一支兩百分鐘的版本之後,可尚建議我和陳為廷、蔡博藝好好聊一聊。因為他看到的不只是他們兩位主角,片中還出現了很多台港中的年輕人,所以他好奇的不只是他們兩位,也不只是我個人,而是這些年輕人好像都有一些共通的理想,在這個時段被我紀錄了下來。但是現在,他們最青春的那一段故事已經過去了。他們怎麼看待當時的自己?怎麼看待這段青春?可尚說,這不是他們兩人的故事,也不只是我們三人的故事,而是這一代人的故事。
於是我決定找陳為廷和蔡博藝來看看我目前的剪輯結果。
在那之前,我已經接近一年多沒有好好拍他們了。我感覺到他們變了,不再衝撞了。曾經有一次我分別和他們聊天,問他們為什麼都不去社會運動的現場了?他們不約而同地說,老啦,這很正常啊。陳為廷甚至說,當學生的時候比較有時間啊,但大家不都是這樣嗎?出了社會就要去找工作啊。
我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那我算什麼?我不是早就在工作、早就出社會了嗎?你們真的只是因為當年是學生,才去參加社會運動的嗎?難道真的只是你們一時的熱血,不是信仰、不是理想、不是理念嗎?我非常失落。難道長大人就一定會變得現實、或者趨於平淡?我不甘心,是不是他們忘了什麼,失去了什麼初衷?
所以我一廂情願地想,如果讓他們看看過去的自己,那時的熱情與理想會不會召喚起他們的記憶,讓他們想起自己的初衷?
結果他們看完的反應不如我想像。我以為他們會很感動,會發出一些感慨,但是我並沒有將自己的矛盾與困惑拋向他們,他們有些無奈地回應:「我們現在怎麼想,為什麼要向別人交代呢?」他們甚至認為我的問題是沒有意義的。或許是為了打破僵局,陳為廷忍不住說,妳應該要去回顧那些細節,為什麼每個人在當初會做這樣的選擇,並從後來的實踐成果去檢討他的理念價值,這才有意義嘛!
由於與預期的結果有落差,我反過來問他們說:「那你們覺得我呢?」這時我已經隱約意識到,不能只從他們身上找到答案,好像必須要反問我自己才行。這也是受了可尚導演啟發的緣故。
在我出發去給陳為廷和蔡博藝看片子、跟他們討論之前,可尚導演問我:「妳要怎麼和他們聊?」因為我的想法比較渙散,很容易講著講著就不知道講到哪去了。他很擔心我沒有扣在我的核心問題上。
我列出想問的問題,大概都是這段過程裡沒問到的一些細節,例如他們每一次需要抉擇的時候,心裡在想些什麼?實際上這些問題比較偏向我對他們的詮釋,有點像是想要證實他們是否真的這樣想。可尚看完我寫的問題之後問我,妳真的想問這些嗎?這些事情很重要嗎?妳不是都知道了?
我那時候是以片子製作的實際考量出發,即便我可能知道答案,但我需要向他們證實。他們不說出來,我沒有辦法放進影片中。
但可尚覺得這些太枝微末節了。他問我:「妳到底為什麼要拍這一場?為什麼要去找他們?為什麼要給他們看片子?妳到底想幹嘛?」他溫柔但是犀利地逼問我。
我被逼急了,進入用力思考的狀態。
他換了個方式問:「如果要用一句話,說明補拍攝這一幕的初衷,妳想要說什麼?」
我於是變得很直接:「因為我不知道怎麼ending。」
他回說:「那不就結了?」
他的意思是,這不就是妳的答案了嗎?因為妳在這段過程中付出了那麼多努力,現在卻不知道要怎麼結束──這就是妳現在這個行動最大的初衷。所以妳不能被他們拉走,不能把問題丟給他們。妳要問問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妳想對他們、對自己說什麼,能不能在這支影片中說出來。重點在於妳自己。
然後我就出發了。
所以那個當下我才會把問題丟回我自己身上:「那你們覺得我呢?」
問題一說出口,我就發現了,原來自己這麼糗,原來真的是我自己不知道要怎麼辦?問題原來出在自己身上。於是我講著講著就哭了出來。
陳為廷與蔡博藝都很傻眼,因為沒有看過我這個紀錄片導演在他們面前哭。雖然我很愛哭,但我從沒讓他們看見我那麼失態的樣子。畢竟我比他們大了快十歲,而且我拍他們的片子很多都得獎了,所以不管是他們還是我自己,都認為我算是滿有能力的呀。
他們應該怎麼也沒有想到,原來,這個大他們十歲、得了很多獎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不知道自己問題在哪裡?他們原來以為我很有自主性、很清楚自己在做的事,結果:妳不知道怎麼幫片子收尾?那應該是妳自己就可以處理的事情啊。
在我哭出來的當下,蔡博藝反應很快,她立刻說:「快拍導演!快拍導演!」攝影師竟然聽她的話,我沒叫鏡頭轉過來,但鏡頭真的轉過來了。這個瞬間, 我們之間的權力關係反轉了。本來,拍紀錄片的詮釋權在我身上。縱使他們可以和我有些拉扯,有些事情他們可以選擇不讓我拍,可是因為我是紀錄片的拍攝者,最終詮釋的權力還是在我,彼此的關係終究不是對等的。
但是現在攝影機也對著我了,我好像被暴露在大家的面前,和他們站在同樣的位置上,跟他們一起被觀眾放大檢視。那是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時刻,我才不再只是躲在鏡頭後面拍攝他們的紀錄片工作者。我進入了影片。而我也意識到,就像可尚導演先前已經看出來的一樣:這不只是他們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是我們一代人的故事。
當下,我知道這就是片子的結束。
但是當場我還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哭,他們也很錯愕,不知道我到底在哭麼?其實一直到後來,他們都還是很疑惑。我想,當時我是覺得,我們原本不是都懷抱同樣的理想嗎?為什麼你們兩個要一副沒發生過這些事的樣子?他們很困惑地說,是這樣嗎?關於我為什麼哭這件事情,是沒有一個標準答案的。
不過,我以前作為拍攝者向拍攝對象盜取他們人生的罪惡感,雖然不可能完全消失,卻在這個場景之後,慢慢減輕了。因為我們都是這個故事的一份子,我也把自己袒露出來給別人看。攝影機轉向的那個鏡頭對我有非常大的意義。這是事前完全沒有預期到的。
我在剪接的時候,反覆看了這些素材。越仔細檢視,越覺得這個哭真的有很多層面的意義。我問我老公,因為他也在場,有時候從第三者的眼光看會更準確。他說:「妳這是不是表錯情啊?有點像單相思,有點一廂情願,被逼急了,就覺得委屈。」原來,我自以為我們是一起的,結果卻發現大家根本不這麼想,有種被拋棄的難堪與無地自容。
我與他們之間的關係,只是我一直跟在他們後面,自私地幻想我們要一起去同樣的地方,但其實我跟不上他們的腳步。到了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 我們本來就是獨立的個體,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
這是我哭的最大原因。
本文摘自《我的青春,在台灣》一書。
[taronews-styles book_title=”我的青春,在台灣” book_author=”傅榆, 陳令洋” book_publisher=”衛城出版” book_publish_date=”2019/10/30″ book_cover=”https://cdn.taronews.tw/files/2019/11/10.png” book_link=”https://www.books.com.tw/exep/assp.php/taronews/products/0010837827?utm_source=taronews&utm_medium=ap-books&utm_content=recommend&utm_campaign=ap-201911″ book_link_text=”博客來購書” ext_link_1=”https://www.taaze.tw/goods/11100889862.html” ext_link_text_1=”讀冊生活購書” style=”book”][/taronews-sty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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