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邱振瑞,由想想論壇授權轉載。
按照樹種學分類的描述,山毛櫸是由 8 – 10 種落葉喬木組成的群,彼此之間關係密切,它們的高度可達 30 – 45 米,分布於整個北半球的三大洲,是溫帶森林的主要樹種。它們的樹冠呈圓形、伸展,樹皮光滑、灰色。樹葉互生,略成卵形尖銳、邊緣鋸齒狀到波狀,一般比較薄,亮綠色。冬芽細長,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特徵。山毛櫸非常耐寒,耐石灰質,而且在介於輕質和重質之間的土壤長勢良好。它們靠種子繁殖,但在栽種時不得不採用嫁接的方法,由於它們的樹形和樹葉漂亮而被人們廣泛栽種,有時作為都市的行道景觀樹。
一九八〇年代中期,我遊學日本東京時,在杉並區阿佐谷租屋,每日上學打工,必須進出阿佐谷車站,車站南口前有一條連接中野的中杉(通)路,兩側植有高大的山毛櫸,它們的樹影風姿讓我印象深刻。每當夏天來臨,它們為我送來滿眼綠意的希望,秋季時綠色樹葉變成金黃色甚為美麗,多少排遣了我遊蕩在外的孤獨。或許基於這個因素,在日本眾多樹種當中,我對於山毛櫸的生命姿態情有獨鍾,它們也成為我探析日本文學世界的重要起點。
宮本百合子的風景視點
以小說《播州平原》聞名文壇的宮本百合子,對於山毛櫸有著貼近生活經驗的描寫,並呈現出豐富的散文筆觸。她在〈無題〉的札記中寫道:「梅雨連續下了三四天,又來了地震,之後天氣轉為晴朗。傍晚五點左右,暮色漸近加深,成群的麻雀卻歡樂似的嘰嘰喳喳個不停,放眼望去,帶著濕意的綠葉映入眼簾,顯得鬱鬱蒼蒼。不時傳來黃鶯的鳴囀。遠處的山毛櫸和松樹的枝梢上空,還殘留著微暗的晚霞。仔細聆聽,可聽到雨滴打在鐵皮屋頂上的聲響。隔著前面屋頂的煙囪冒著淡淡的青煙,幾隻蒼蠅正聚集在捲起的簾子上。柿子樹開花了,有些花朵掉進了鄰居的庭院裡。這個情景讓她想起兒時的梅雨季節來,到處都是水漥,柿樹的花瓣漂浮其上。」
在〈每日印象〉中,宮本百合子透過主角廣子的視點,描寫尋找租屋處時的情景。那個地點位於東京早稻田大學附近的雜司谷,在其筆下,那裡仍然保留著老東京住居的環境景致。開篇她這樣描寫:廣子經過魚攤店和廢五金回收站的巷弄裡,來到前天才開通的電車街道,街上顯得一派閒散。隔著馬路對路,有一片雜樹林莽,這光景在東京市區很罕見。右手邊的遠處就是電車終點站,依稀可以看見那裡好像是市場,插著宣傳廣告的旗幟,左邊連接著下坡路,放眼望去,白色浮雲正消失在天空彼方,近午的街景多麼明亮和靜謐。接著,她走進行人寥落的街道,越過大馬路,拐進了對面的小巷。
那小巷有點髒亂,裡面有三處逼仄的空地。廣子頓時不知所措,佇立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地向一名拿著掃帚、繫著圍裙的婦女問道:這附近是否有房子出租?那名婦女回答誰要租屋,做什麼用途?廣子很喜歡這巷弄盡頭植有許多山毛櫸,於是禁不住好奇追問:再往前有空房出租嗎?婦人回答說,那就是雜司谷莊了。廣子依照婦女的指示,緩步來到了雜司谷莊公寓門前。這棟公寓位於巷弄的盡頭,因濃密樹影的遮蔽顯得陰暗些,入口處鋪著水泥,旁邊有一道通往二樓的階梯,可能是裡面的房客打赤腳上下樓的緣故,梯間留下踩髒的印痕。就在這時,一個身穿白襯衫卡其色褲子,腳下趿著木底草鞋、手上提著水桶的男子走了出來。廣子問男子,這裡有空屋出租嗎?男子說得直白:這裡目前沒有空房,可能得多再等一陣子了。原來男子是這棟公寓的管理員,之前好像當過工匠。接著,管理員帶著微笑向廣子坦承此處的優缺點:這裡房租便宜,每到新學期立刻就被學生租滿。不過,因為租金便宜,大家共用一個廚房。寫到這裡,宮本百合子的描景筆觸轉向了周遭的寧謐之境——這公寓的側邊恰巧是通往雜司谷墓地的後門,有一家苗木圃的庭院小門敞開著,位於轉角處的花店屋簷下,擺著線香和紅紙以及置於小提桶的日本莾草(樒:一種常綠喬木,花葉用於製香供佛),在日光的照耀下,更顯得綠意盎然,給人一種安詳而豐富的境界。這段描景敘情以後,宮本百合子又藉由廣子的視點,回到山毛櫸這使其親近和懷念的樹種。總之對廣子而言,此刻她正置身在一片雜樹林莽之中,僅只一條偌大的砂石路穿越其間。這時候,在她背後若有自行車按鈴而來,她總覺得車輪碾壓砂石的聲音,彷彿沿著低垂的樹枝攀升到高大的山毛櫸樹梢上了。如果我們從自然主義文學的角度來看,宮本百合子這種細緻描寫「自然」的筆法,可謂到達了物景交融的境界,不僅生動地呈現山毛櫸的生命姿態,更把消逝的老東京住居自然風光,屬於舊時代的平凡靈魂又重新召喚了回來。
雷聲中披露的隱喻
對於山毛櫸的深刻描述,翻譯過雨果《悲慘世界》日譯本的作家豐島與志雄,與宮本百合子有著別樣的文采觀點。他在〈落雷之後〉這部短篇小說中,不斷地提及山毛櫸作為堅毅樹種的精神象徵,藉此道出了二戰後日本知識人的精神狀態。
故事開篇寫道,有一天,主角立川一郎突然頓悟了什麼。在他家附近有落電劈下。
他知道,社會或人心並不會因這場霹靂而突然改變,但它卻可能成為某種事情的契機。
一個暑熱乾燥的午後,流雲四處浮動,到了傍晚,有些消失,有些聚成一塊,有些飛往更高的天空,最後形成了積雨雲,雲團愈積愈厚,整個天色驟然暗了下來,一直持續到晚上。一點風也沒有,大氣滯悶。之後,冷風吹來,又止住了,接著又起風了。開始下起大粒雨滴,不過雨勢沒有變大,反而是雷鳴加劇了。在那瞬間,彷彿萬物都屏氣凝神在這樣的氣圍中,天地之間好像發出激烈的光焰和轟鳴,然而又復歸平靜,沉入更黑暗的底部。矢野家位於立川家的附近,他家庭院有一棵巨大的山毛櫸,那天卻遭到雷殛了。就這樣,這棵矗立的山毛櫸上半樹幹裂成了兩半,若干斷裂的枝幹掉在地上。此外,仔細一看,樹皮的裂痕一直延伸到枝幹上。翌日早上,天氣晴朗,立川一郎來到矢野家,仰視打量著這棵毛山櫸。他一邊暝想一邊環視著燒焦的痕跡,在人潮較少時,乘上電車,於中午時分來到公司。他在自己的座位坐下,總經理水町周造把他叫去。水町周造一直盯著立川一郎,口氣不悅地問:你倒沒有忘記公司的規定吧?對立川來說,總經理看他的眼神以前像鐵錘似的,現在則像木槌一樣,這讓他感到奇怪不已。
的確,立川一郎對於公司的規定不甚了解。所謂的公司規定即凡是遲到、外出或早退,總之上班時間不在公司,都必須向水町總經理報告得到允許。然而,這些於戰爭時期嚴守的規定,直到二戰結束,公司內的工作寥寥無幾,但這些規定仍然存在。水町在辦公室提醒或警告他的時候,總是用強烈的措辭,並狠狠地敲著桌面,怒斥道:立川,你又在胡思亂想了?此時,立川一郎擡起眼睛來,原本想說,矢野社長家的山毛櫸被暴雷打中了,但話到了一半,又吞了下去。他想了想,又低下眼睛。水町厲聲問道:你要明白交代,今天為什麼遲到了?立川一郎面無表情地說:待會兒,我會寫悔過書說明事情經過。反正今天沒有工作……。說完,他藉機離開辦公室,回到自己的座位,備妥紙張和筆墨寫悔過書,他認為用毛筆書寫比鋼筆來得正式。於是,他決定先吃便當,豈料公司同事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由於公司沒什麼差事可做,大家可以自行閱讀報紙雜誌或書籍等等,但禁止高聲喧嘩聊天。戰爭結束後,日本社會物資極為匱乏,他的便當裡難得摻有米飯。就在這時,他的心底突然襲來一股深沉的感傷,而且,從落雷之前就被這種情緒所籠罩著。他想起了一件往事:自從美軍空襲東京之後,家境富有的矢野家也缺少人手幫傭。原本是他的母親前去幫忙,後來突然生病自然改由妹妹代勞。矢野家是經商的家庭,經常有與之事業相關的訪客上門,必須有專人烹煮料理。因此,每次若有剩飯或剩菜,妹妹就會把它們帶回家裡,他們一家三人共同享用。按照當時的食材條件來看,矢野家吃得很豐盛,例如:赤鯮生魚片、燉煮明蝦、烤鰻魚串、壽司飯糰等等,還有鬆餅、蜂蜜蛋糕和奶油蛋糕。在立川一郎的記憶中,死於戰場的二弟最喜歡吃壽司和鬆餅了。每次,他談到這幾樣二弟愛吃的東西,母親和妹妹的談話便戛然而止。
在那以後,小說場景又回到風雨襲來的時刻。不久,立川家附近果然雷鳴隱隱,開始打起了響雷。對立川一郎而言,每次打雷就如同在撕裂他的自尊,尤其是,他親眼看到高大的山毛櫸被暴雷擊中斷裂燒焦的模樣,不由得把它設想成自己的處境。他吃著妹妹從矢野家帶回來的殘羹剩飯,心裡總是五味雜陳,在公司整日無所事事,其實與吃著公司發配的剩飯毫無二致。不過,這對他的心理和自尊打擊甚大。進一步說,他看到那一棵遭到暴雷擊中的山毛櫸,心裡就有莫名的感傷,因為它就是他的化身,或者說山毛櫸的命運與他的命運緊密相扣著的。事實上,那時他還面臨著這樣的抉擇。他遞出悔過書之後,決定去拜訪久保辰彥,他們是專科學校的同學。二戰結束後,久保和幾個朋友集資購得一間印刷廠,雖然規模不大空襲時又被炸得半毀,經過整修已順利運作,訂單應接不暇,股東們忙得團團轉。久保辰彥得知立川一郎被公司冷漠對待遞出辭呈的情況,很為他打抱不平,向他打趣地說:這就是戰勝國與戰敗國的差別,你有意思轉換跑道嗎?從戰勝國來我們戰敗國幹活呀?然而,立川一郎當下有點猶豫不決。久保辰彥為了不讓立川一郎難為便開玩笑似地說,要請他喝兩杯慶祝一下。久保這個人酒量好食量大卻有點饒舌。幾番對飲下來,送來的壽司都沒碰,立川不勝酒力直說想先行回家。久保只好放他走,立川小心翼翼抱著裝有壽司的布包離開,留下久保一個人繼續飲酒。在該小說收尾處,豐島與志雄安排這樣的場景,讓山毛櫸的樹姿再次重返讀者的面前:立川一郎下了電車,經過一片荒涼的廢墟,站立在有公車經過的大馬路上,看著矢野家的那棵巨大的山毛櫸,看了一會兒,突然取下頭上的帽子,狠狠地往地上猛摔。也許,細心的讀者可以發現,這個舉動似乎在傳達一個訊息:在日本,許多像立川一郎那樣的知識份子,
他們在二戰的廢墟中,如何克服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困頓,才不致於像遭到雷劈的山毛櫸那樣,在近乎半毀滅的打擊中,繼續為自己找到新生的契機?
哲學家與更勝松濤
或許應該這麼說,不同世代和不同經歷的人,他們對於周遭事物的感觸,自然得出獨有的觀點。哲學家和辻哲郎就是一個佳例。眾所周知,他以其《日本精神史研究》、《風土:人種學的考察》、《古寺巡禮》等著述,至今影響著日本的讀書視野。
撇開這嚴肅的人文思考之外,他在隨筆〈松濤之聲〉中,對比了松濤與山毛櫸的精神象徵。他寫道,住在東京郊外,每逢夏天來臨,不時泛起的松濤之音,總讓他格外懷念起來。他的住家附近植有松樹但多半不大,屬於庭院的景觀樹種,就是沒有那種巨大松樹或堅挺大樹迎風泛起的清澈之聲。他說,巨大的山毛櫸似乎可以代替松濤,但是戰爭以來遭到砍伐僅存不多。遇上多風的晴朗天氣,這些山毛櫸高高的樹梢就會發出獨特的響聲來。這種響聲與松濤不同,他一時找不到貼切的用詞來形容它們。然而,從它們的樹形和樹葉比較的話,多少還是可以聽出微妙的差異。首先,松樹的葉子呈針狀,而落葉樹的葉子較軟,其針狀仍有粗刺的觸感,葉脈呈縱向狀;松針葉底有小白點分泌油脂,但是性質強韌可以抵禦蟲害。與之相比,山毛櫸的樹葉較為柔和,春季呈現新綠之姿,到了秋天變成金黃色甚為好看。儘管這種對照並不局限於常綠樹種和落葉樹種,其樹姿的確給人剛與柔的強烈印象。
它們枝幹的長勢各有特徵,承受折壓的韌性也不同。
根據和辻哲郎的觀察,山毛櫸的枝幹較具彈力,受風吹襲時前後左右擺動,但絕對不會上下晃動,松濤則朝同個方向傳去,有時上下左右起伏,發出微微的響聲。他進而說道,隨著松濤的響起,這讓他聯想到某日寺院方丈與村落地主對奕時的聲響。那寺院位於高台上,周圍植有高大的松樹,每次大片松濤響起就會傳進他的耳朵裡。
那天,下午三、四點左右,他們二人隔著棋盤下著圍棋,自始至終安靜無語,偶爾發出下棋子的劈啪聲響。看上去,他們二人似乎還不到六十歲,但他不清楚他們的來歷。只不過,他每次想起松濤之聲時,腦中就會浮現這幅光景。那下圍棋的聲音,使人聯想成某種超然卓絕的存在,陣陣泛起的松濤就是為此存在而伴奏的。在他兒時的記憶中,像寺院住持和地主代表著農村的知識階級,在那以後已過了半世紀,他們大概不在這個世上了。縱然還活著的話,想必亦無法享受這種清閒的生活吧。不過,和辻哲郎畢竟是哲學家的思惟,他認為這種生活方式很有意思,亦即希臘人所言的一種享受悠閒的樂趣。或許,我們可以這樣推斷,圍繞著日本人住活空間的山毛櫸和雜樹林莽,不管時間的推移,它們的生存姿態永遠滋潤著日本作家的美學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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