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quote quote=”二〇一九年四月到十一月之間,香港經歷了一場夢境般的變化。從和平示威,到爆發衝突,乃至幾乎成了一座戰地般的城市。近日。香港作家韓麗珠出版了日記體散文《黑日》,平路讀後評道:「這麼文學、這麼繾綣、這麼深刻、這麼堅定,卻又這麼無路可出,《黑日》疊影下,正是…我們心裡日日掛懷的香港。」以下《芋傳媒》搶先披露韓麗珠新作《黑日》書摘節選。” style=”default” align=”center”][/bs-quote]
四月二十四日(星期三)
把教授拉進監獄。把立法會議員拉進監獄。把爭取公義和自由的人拉進監獄。把牧師定罪。把學生定罪。
法官說,他們的言論煽惑了群眾。
煽惑了群眾什麼呢?
我想到,有一種訓練動物的方法是這樣的,先把動物(比如說,一頭狗)關在狹窄的籠子裡,每次當牠嘗試跑出來,就電擊牠(也可用其他令牠痛苦的方式),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把牠放出籠子,牠也只會在籠子原來之處徘徊,不會走太遠。因為踰越令牠想起電擊的痛苦。
人和動物,也有相似的習性。
他們的罪名是嘗試跨出籠子。
法官把他們定了罪,也定了沒有被抓進法庭的許多人的罪。監獄內和監獄外的邊界便又更模糊了。
四月二十八日(星期日)
奢侈的權利
遊行的時候,我想到禪行的方法,專注於吸入和呼出的每一口空氣、腳下的每一步和腳掌反覆觸碰的地面。
隊伍裡的人很多,必須小心翼翼才不致碰到身旁的人。人群擠擁,但安靜,高叫的口號在很遠的地方。
我不拍照,相信眼睛就是鏡頭。 遊行進行中的城巿,被分成至少兩半。一半從銅鑼灣至金鐘的方向,佔據三條行車線,人們肩摩接踵,走得很慢,人群之中有的舉起了黃色的雨傘,像一條緩緩蠕動的深色河流。這一邊有電腦商場、鐘錶珠寶店和拉麵店。電車停駛,靠在路旁,作為一道中立的分界線。
另一邊逆向而行,以周日來說,人非常稀少。人們輕鬆地以自己的節奏步行,渡過一個安閒的假日,那一邊,有我喜歡的粥店、從沒到過的藥店、聚集了書店和藝術工作者的富德樓,車子如常在馬路行駛。驟眼看來,似乎對面才是自由的世界,而這一邊並不。
天穚也擠滿了人,他們並不前行,只是停留,觀看,不屬於任何一方,有些人舉起了攝錄機或照相機,有些人木然地觀察,有些人在高聲發言。朋友說,點算人數的人員就在天橋上。我來這裡,為了被算進人數之中,成為數字的一員,也為了,誠實地對待自己。
你一定早已知道,並不是每個國家的人都有誠實的權利。我在街上,從天色光亮走到夜色圍攏,就是為了使用奢侈的誠實。權利就像肌肉,久未使用,就會消失。
七月二十六日(星期五)
最初,我以為,警察只是在人們有危險時,不願執法,或選擇性地執法。但現在終於確定了,警察手上有武器,而且他們似乎也信奉弱肉強食的邏輯,遇到他們不喜歡的人,便會進入地鐵站追著那些人暴打,直至那些人流血倒地昏迷。
記得某次在現場,逃避催淚彈胡椒彈去了地鐵站,友人問:「警察會追進來嗎?」那時我們想,地鐵站是安全了。那是因為當時我們還相信文明社會有一些每個人都會遵守的底線和準則,我們還相信人性中有一些闡門還沒有崩壞。可是人性和文明有時也脆弱得像一件毛衣,一根線斷了,破洞就會不斷擴大。墮落是很容易的事。
上周,在地鐵站無差別毆打乘客的白衣人令人恐懼和憤恨,遲遲不來的警察令人暴怒,今天,速龍衝進地鐵站內傷人至流血昏迷。城巿已完全被仇恨接管。
奉公守法,交稅給一群紀律部隊,讓他們把自身的情緒以棍子和子彈發泄在人們身上。
無法若無其事,無法信任政府、公共機關和日常樞紐上的每一個環節。每天都要重新認識這個地方,調整過活的心思和方法。每天都要用一種新的心態,面對仇恨和欺凌,就像要在一個漆黑的夜裡尋找光,在佈滿猛獸的森林裡找一個洞穴暫時躲藏。
九月二日(星期一)
友人傳來私訊問我問題,用上暗號。
我大概能從社會狀況猜到暗號的所指,而在私訊裡也要用上暗語,或許是因為,瀰漫在空氣裡的互相審查的氣氛。當大型航空公司鼓勵員工互相舉報,說「香港人加油」會被辭退,五金店的店主和員工因為低價出售口罩和眼罩而被捕,義務救護員因為被搜出背包裡有急救用品和剪刀而同樣被捕。
法國哲學家傅柯所指的社會就像一個環形監獄,每個人都是監視者和被監視者的狀況已然在這裡形成。
打暗話的溝通方法,使我想到,多年前,受邀到國內某個大型書展主講講座,後來因為某種原因,我推卻了。當時的書籍編輯是個北京人,他說:「我早就提點過你了。」我很驚訝,因為他對這件事沒說過任何有意義的話。他提醒我,早在某封電郵裡,已作出了提示。「但那句話明明沒有任何所指。」我反駁。他卻斬釘截鐵地說是我聽不明白話中之話。
現在我能理解,我和他的文化差異,是活在有言論自由之地和沒有言論自由之處的隔閡。
極權所操弄的恐懼,不明言禁忌是什麼,讓人們透過如黑洞般的恐懼感去猜想,愈來愈多範疇的事也不敢過問,從不敢說出以至不敢思考,從不敢和別人交換訊息,以至不敢對自己誠實。白色恐怖所毀掉的不僅是道德和常理,也是對自己坦白的勇氣。
於是,我回覆私訊時就決定了不說暗號,也不改變臉書所使用的真實名字。
十月一日(星期二)
家的意思原來是,自己的皮肉,和土地連接,通向住在同一片土地之上的朋友,或素未謀面者,同路的或對立的。分裂會帶來痛苦,連結亦然。目睹別人受傷,自己的身體也感應到那樣的傷害。這就是這三個多月以來,這裡的人陷入了煎熬之中的原因。
在雜亂、不安和恐懼的情緒中,挑出相對平靜的部份,就出了門。不知為何,今早跳過了每天的晨間打坐,完成其他功課和工作,給貓充足的食物和水,就出去。把個人資料交給可以信賴的人,以免成為日後的浮屍。回到家才想起,下次也要告訴某個有我家門匙的人,若我消失了,要替我照顧白果。
樓下的兩家茶餐廳,都貼出了告示,今天只營業至下午三時。服務員非常緊張,不斷討論外面的狀況,這個城巿其實已像陷於內戰。手機內的巴士程式顯示,大部份的巴士都停駛了,可是仍看見零星的巴士經過,等了很久才有一輛靠站,車內只有很少乘客。人們害怕,其實我也有點害怕,只是還沒有到非常害怕。
路上的人很少,大部份店子都關了門。寂靜的香港,只是在牆壁上,全是油漆噴成的憤怒的字。許多人把自己藏在家裡,而牆壁在咆吼。巴子駛至西隧,路上一輛黑色的私家車被警察截停,他們帶走了穿黑衣的司機。那時候我們不肯定,警察會否跑上巴士截查我們,坐在前面的女生,從背包中拿出粉紅色的外衣,套在黑衣上。我脫下黑色帽子,準備著。但巴士離開了,沒有人上來。
直至我下了車,走進撐起了傘的人群裡,才感到一點點安全。
每一天,城巿也好像變得更陌生了一點,但我知道,這是因為它藏在繁華表相下的真實又被揭破了一點點。今天,花了許多時間,輾轉才從港島回到家。因為,地鐵停駛了,巴士也停駛了。在中環上了一輛地鐵列車,車子駛離尖沙咀後,廣播才宣佈,這輛由中環前往荃灣線的列車,將不停油麻地至深水埗,乘客笑著罵。到了長沙灣,乘客紛紛下車,那時,站內只剩下唯一一個出口,當我們差不多走到出口時,發現閘門正在關上,可是,站內仍有許多乘客。人們終於按捺不住,向著站在閘門旁的職員怒罵:「你怎麼可以關閘!還有這麼多乘客未及離開!你要禁錮我們嗎?」感謝那些怒罵的人,職員才重新開閘。到了地面,大部份巴士都停駛了。只有等車的人,沒有車子。一個擁擠而傍偟的異常城巿。好不容易上了一輛往屯門的車子,在不知名的地方下了車,那時候,輕鐵也宣佈全線停駛。走了很遠的路,累極了,大概一小時後,進入一家茶餐廳吃一碗河粉。餐廳內正在播放有線新聞。新聞報導,警察開了實彈,射向一名唸中五的少年心臟位置。他被送進了醫院,危殆。
他應該,還未成年,還只是個孩子。
不知為何,我覺得他必定會康復,成為更強壯的人。
回到家裡,坐下來,觀想少年胸口的傷勢已痊癒,去球場打球的畫面。他會好起來的。必須如此相信。
本文摘自《黑日》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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