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6 年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後,中英簽訂《天津條約》,隨著 1860 年臺灣開埠,眾多西方人相繼來到亞洲,有官員、牧師、軍人、商人、探險家……。在這股熱潮中,英國攝影家湯姆生開始了亞洲漫遊。
1862 年到 1866 年,他以新加坡為基地,遊歷了馬來亞、蘇門答臘、麻六甲海峽、斯里蘭卡、印度、泰國、老撾、柬埔寨和越南。1870 年到 1871 年 4 月,他又進行第二次亞洲旅行,從香港出發開始在中國東南沿海地區,造訪廣州、福州、廈門、汕頭、潮州、臺灣等地,拍攝了大量照片。
1871 年 4 月 1 日,湯姆生跟隨馬雅各醫生從廈門搭輪船到臺灣,隔天兩人在打狗(高雄)上岸,然後到臺灣府城(臺南)、拔馬、木柵、柑仔林、火山、瓠仔寮、甲仙埔、荖濃、六龜里、枋寮,再回到木柵。他從不同的角度為臺灣寫歷史,臺灣的面貌因此變得清晰了。湯姆生記錄了平埔原住民的生活細節,留下一張張涵蓋地景、風景、維生、產業、植物、動物、房屋、服飾與人物等樣貌的照片。
臺灣府城與近郊
關於1871年的臺灣府城與近郊,湯姆生有以下兩段描述文字:
- 臺灣府四周城牆圍繞,人口七萬,城內土地方圓約五哩,遍佈著田野與菜園。荷蘭人佔據時期的遺跡仍在,例如普羅民遮砲臺遺跡,以及長滿古樹和高大竹林的公園。近郊有無數綠徑交錯,小徑兩旁或有高大的仙人掌矗立,其間點綴著美麗的野生吊鐘海棠與叢聚的旋花植物,或有竹子彎成尖尖的拱道,綠竹成蔭。這一帶的居民主要是福建人和客家人,他們的知識與農業技術已逐漸影響原住民部落。
- 在我漫步於臺灣府的林蔭小徑時,沒有甚麼比這裡全然的安逸悠閒,更讓我印象深刻的了⋯⋯除了昆蟲的嗡鳴、滿載農產品前往市場的車輛所發出的嘎嘎聲,以及小孩玩耍時快樂天真的嘈雜聲之外,慵懶的空氣中,完全沒有任何噪音。
從這兩段文字,我們可以想像當時的臺灣府城是個「遍佈著田野與菜園」的城市,而且「近郊有無數綠徑交錯,小徑兩旁或有高大的仙人掌矗立……或有竹子彎成尖尖的拱道,綠竹成蔭」,所以「漫步於臺灣府的林蔭小徑時,沒有甚麼比這裡全然的安逸悠閒」。
而「更讓」湯姆生「印象深刻的了……」這樣的情境,或可從湯姆生的〈臺灣府繁木圍繞的一片綠草地〉(A grassy clearing surrounded by trees, Taiwanfu, Formosa, 1871)、〈臺灣府鄉間小徑〉(A Country Road Near Taiwanfu, 1871)與〈蓖麻〉(Castoroil plant, Formosa)三張影像略可窺見。
在威爾康圖書館編號 L0056045 的立體影像(照片 1)中,湯姆生沒有題字,但在照片下方附有「A grassy clearing surrounded by trees, Tai-wan-fu, Formosa」的說明,頗切合照片畫面的意境,因此筆者將照片標題命名為〈臺灣府繁木圍繞的一片綠草地〉立體影像。
從照片畫面所呈現的瓦片屋頂與筆直牆壁來看,應該是位於交通方便的沿海地區才有的磚瓦建築。影像右側樹叢間的小徑,富有湯姆生《中國與中國人影像》一書裡〈臺灣府鄉間小徑〉(照片 2)的況味。而且兩張照片都有林投此一葉片修長的植物和高聳的竹子。
而在〈臺灣府繁木圍繞的一片綠草地〉中,此一府城一角的生活場域,排水設施還不周全,地上的溝渠淺淺,恐難敵豪雨。然而,能在這樣一處寬敞角落閒話家常,也算是一種愜意生活。就連白狗也自由自在趴臥地上。在所有打赤腳老少人群中,只有白狗左後側的那名漢子穿著鞋子。
湯姆生這張〈蓖麻〉立體影像(照片 3),在威爾康圖書館網站照片的下方附有「The gourd…China Castor oil plant, Formosa」的說明文字; 照片描述(Description)則標示了「1867」此一拍攝時間。追蹤湯姆生的行蹤,如本書附錄〈湯姆生與馬雅各年表〉所述,從1866年6月到1867年7月,湯姆生都是在英國,7 月起再次回到新加坡,然後到西貢停留三個月;直到 1868 年,湯姆生才將工作重心移至香港,在皇后大道建立了自己的攝影工作室。由此可知,1867 年湯姆生尚未踏上中國土地甚至臺灣,所以威爾康圖書館標示的拍攝時間有誤。
放大檢視〈蓖麻〉影像畫面,只有「Castor oil plant, Formosa」的題字,而且明確指出「Formosa」,即福爾摩沙的影像,故以湯姆生簡單扼要的題字「Castor oil plant, Formosa」為標題。
然而,雖有題字,卻沒有確切指出地點。不過,從中國式風格的主屋舍來看,除了以大塊方形石板搭配磚塊為牆壁,薄瓦片為屋頂,還編插剖竹片作為圍籬。前兩樣建材都須有方便的交通才能搬運,所以筆者判斷拍照地點應該在臺灣府城近郊。而屋左有刺竹,屋右可見仙人掌的畫面,都符合湯姆生上述的文字描述。
照片正中央出現的蓖麻,原產於熱帶非洲,臺灣於 1645 年由荷蘭人引進種植。一般來說,蓖麻的花期是在 5 至 8 月,果期為 7 至 10 月。但湯姆生這張拍攝於 1871 年 4 月的蓖麻,粒粒分明結了果實,相當特別。至於蓖麻成熟果實,打狗港 1869 年的出口數量不少,有 46,646.98 擔,到了日本時代成為官方鼓勵栽種的經濟作物。
蓖麻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其成熟果實可用來壓榨蓖麻油,是高級潤滑油原料;同時,還可以廣泛應用於油漆、塗料、化妝品、塑料、合成纖維與人造皮革的製造。
站立蓖麻旁側著身子的女士,紮綁了頭巾,紮綁方式是纏繞三圈之後將第二圈往上翻捲固定。而頭巾並沒有將整個頭髮包住,所以自頭頂至後頭顱還得見頭髮。她的上衣是左衽而衣,衣領縫了白色條幅。值得注意的是左側腋下工整紮綁的盤扣清晰可見。寬鬆的本島褲在紮綁好之後,腰際還紮綁了一方下垂至膝蓋下方,四圍還有白色條幅的一片裙,但遮蔽位置不是下身前方,而是後方。這一片裙,內山地界的原住民大武壠平埔族群稱為「被仔圍」。
女士側身的角度與服裝特色的呈現十分經典,想必經過湯姆生的巧妙安排。影像出現這樣的平埔族群衣著,是否顯示遷移頻繁的平埔原住民,在 1871 年猶有少部分留在府城近郊與漢人混居生活?
當湯姆生「漫步於臺灣府的林蔭小徑時」,還提到了「除了昆蟲的嗡鳴、滿載農產品前往市場的車輛所發出的嘎嘎聲……」。「滿載農產品前往市場」,會發出「嘎嘎聲的車輛」,應該就是湯姆生沒有指述地點的〈牛車〉(Bullock wagon, Formosa, 1871)(照片 4)與〈(另一張)牛車〉(Formosa carts, 1871)(照片 5)兩張立體影像中的「牛車」了。
在湯姆生這兩張牛車影像裡,共出現了三輛雙輪牛車,其中兩輛有車篷,另一輛則無。但車上並未出現「滿載農產品」,推測是因為「前往市場」趕時間,故無法停駐拍照。推測拍照的時間是在回程時段。以三片寬木板拼製的車輪,顯然單薄了些,因此地面被壓出深溝紋。若是農產品滿載,對兩頭拉車的水牛來說,是沈重的負荷。放大檢視〈牛車〉立體影像,山坡上有刺竹叢散佈,倒竹後方隱約有一位偏左側身的婦女,雙手抱胸而立。
而〈(另一張)牛車〉立體影像中,第一輛牛車上站著薙髮結辮並將髮辮盤繞髮際的男子,穿著右衽盤扣式上衣,嘴巴啃咬著左手指甲,表情狀似痛苦。第二輛牛車左右兩側地上各站了一個人,惟影像不太清楚。靠近兩條牛左側的山腳,仙人掌茂密生長。架在第一隻牛脖子上的軛與連接的麻繩是鬆的,顯示其配合湯姆生的拍攝而暫時停駐腳步。由此可見,湯姆生的拍攝工作總是得到住民的協助。這或許應歸功於馬雅各從 1865 年 5 月開始在南臺灣進行醫療宣教,充分博得住民好感。
就在湯姆生拜訪臺灣道臺,備好相關物品,也找好挑夫之後,在「4 月 11 日星期一,我們便離開了臺灣府城前往拔馬(今左鎮)」,於是,默默散居於低海拔山區的臺灣平埔原住民族群出現了蹤跡。
前十哩的旅程,湯姆生與馬雅各醫生是分別搭乘當地轎子(were carried in native sedans),一路欣賞風景,輕鬆前行。搬運攝影器材與生活用品的挑夫及Ahong,則徒步前進。關於Ahong的來歷,王雅倫有簡要的介紹:
1863 年,湯姆生到新加坡與其兄會合,並在當地商業區設立一家攝影工作室。他找來兩個當地華人,阿洪(Ahong)與阿昆(Akum),栽培他們成為得力助手,而阿洪還跟他一起到過臺灣。他們兩位跟隨湯姆生走遍東南亞,還常常成為湯姆生照片中的「景點人物」。
而這一段路,湯姆生有如下描述:「沿路精細耕作的平原上,點綴著中國式農場,還有竹林掩映的小村莊……」
接著又記錄:
就像在臺灣府時一樣,我們經過了幾條美麗的林蔭小徑,路旁還有檳榔樹和竹子遮蔭。這些路通往的村子,從遠處看來很迷人,但是近看卻不怎麼有吸引力,而且還完全是中國風格。
一接近這些小村子,就可以聞到一股嗆鼻的大蒜味和肥料味,這股氣味還混合著一種中國人很喜歡的花香,這些花氣味甜美,卻相當強烈,甚至蓋過了樹籬上大量生長的白色野玫瑰那種淡香。
從湯姆生的報導可知,在當時臺灣西部的平原農村,竹子與檳榔是常見樹種;當接近村子時,「嗆鼻的大蒜味和肥料味」與「這些花氣味甜美,卻相當強烈」的味道便撲鼻而來,這正是道地的農村氛圍。
接著,湯姆生又說:「我們在到達第一道山脈處停下來,把轎子打發回去,並等著落後在後頭的 Ahong 與苦力們。」
湯姆生所說「第一道山脈」,根據地圖與行進路徑,指的應該是今天的「阿里山山脈」。一行人會停下等候,是因為「不習慣走路的 Ahong 腳已經疼了,他不聽我的勸告穿了草鞋,現在腳底起水泡,因此剩下的八哩路對他來說,簡直就是折磨。」
打發轎子回去之後,湯姆生一行人便開始步入艱困的行程:
天氣非常酷熱,即使現在回想起來,都還覺得炎熱不堪,想脫掉外套。這條道路(假如我們行經的路線,能夠稱得上是「道路」的話)是條蜿蜒於乾燥山丘的崎嶇小徑,路上不時會有硬泥塊與深達六或八呎的坑洞阻道,不過這些與在前方等著我們的路徑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我們慢慢地行進,一會兒沿著兩百多呎深的懸崖邊緣迂迴前進,一會兒又深入大山溝的凹陷處。山溝的平坦表面被太陽曬得炙熱不堪,手只要一觸碰岩壁就會被灼傷。我們越往內地走,土地就越崎嶇難行,懸崖也變得更寬、更深。
這一崎嶇難行的路徑,依地圖與行進路徑來看,指的應該是今日阿里山山脈西側的淺山地區。根據描述,地表遍佈了大坑洞與山溝,連棵樹都沒有,所以「山溝的平坦表面」一經日曬,「手只要一觸碰岩壁就會被灼傷」。在這樣惡劣的地理環境條件下,還能住人嗎?
就這樣,湯姆生一行人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進入了客家聚落。
作者: 游永福
出版社:遠足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10月
評論被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