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論壇》作家筆下的政治社會學：選舉兇殺案（下）

本文作者為邱振瑞，由想想論壇授權轉載。

為誰營造悲慘世界

經由這個自我提示，新聞記者寒吉突然想起他所做的筆記：三高吉太郎又哭又喊，連聲感嘆地說「悲慘世界！啊，悲慘呀！悲慘世界啊⋯⋯你不要撇下我！」不過，寒吉對此仍然有所質疑，僅只是這樣，他不認為這有什麼祕密（問題）。而且他學過速記術，內容應該是正確的，不可能弄錯字面意義。為此，他甚至懷疑，三高真的知道冉阿讓這個人物嗎？進一步地說，他與芥川龍之介和太宰治的小說又有何關係呢？雖然三高的妻子曾經語帶玄機地說：「他們二人都是自殺身亡的小說家，其丈夫還持有這類型的小說呢。」接著，他再查看筆記內容：三高吉太郎說過，北村透谷的小說很難讀懂！於是，他查找相關資料發現，北村透谷竟然是明治初年的自殺作家之一。

就此而言，北村透谷堪稱那個時代自殺作家的始作俑者。

然而，他認為真正的情況有待證實。以蜚聲國際文壇的《悲慘世界》的作者維克多．雨果為例，他是著名法國大文豪和政治家，一生留下豐富的文學作品，受到文學研究者的高度推崇，儘管後來政治事業頓挫，1855 年到 1975 年被流放到根西島（一個在英吉利海峽靠近法國海岸的英屬小島），但其寫作亦達到了高峰，名著《悲慘世界》和《海上勞工》，正是誕生於這個時期。另外，雨果在繪畫方面展現才華，他創作過 4000 多幅畫作，因顧及會影響到自己的文學作品，從不向外界公開自己的畫作。雨果的部分作品還受到當時知名藝術家的賞識—-法國著名的浪漫主義畫家德拉克拉瓦（Eugene Delacroix）即是其中一人。他在寫給雨果的信中曾說：「如果雨果決定成為一名畫家而不是作家，那麼他將超越那個時期的藝術家們。」換句話說，真正有為的作家以其作品思想與世界交流，而不是搞自殺來驚動世界。

所以，寒吉這樣推論，對於像維克多．雨果這樣的偉大作家，他愈是投身於政治活動的狂熱，寫作原動力就更強大。不過，在三高吉太郎的選舉演說中，沒有出現雨果和小說主角冉阿讓，也沒有出現芥川龍之介和太宰治，在講辭中更沒有任何文學性的表現。這就是說，縱使三高吉太郎讀過那些文學作品，他卻沒能從中汲取教益。而他哭喊「悲慘世界啊，不要撇下我呀」這些感嘆詞，僅只是酒醉時的夢話罷了。畢竟，這個男人平常只讀通俗雜誌，不可能懂得岩文庫出版的北村透谷，更不會知道他是一名為愛殉情的作家。寒吉又想，三高吉太郎沒什麼文學素養，自己也不諳東西方的文學作品，但它們必然有相通性，如果知道其中底蘊，也許可以解開這個謎團。就在他浮想聯翩之際，猛然想起了巨勢博士這號人物來。他可以請教巨勢博士的看法嘛。簡要地說，這位「巨勢博士」是個私家偵探，沒有博士文憑，很博學見識又廣。他與寒吉的年齡相仿，還不到三十歲，主持一家「私家偵探社」。兩三年前，巨勢博士輕易破解了一起「不連續殺人事件」，因而聲名大噪，吸引大眾媒體的關注。重要的是，巨勢博士與寒吉是童年玩伴，如今寒吉遇到了瓶頸，自然要找這個熟識的小子商量。

關於偵探博士的推敲

寒吉來到偵探社落坐之後，開始講起事件的經過。巨勢博士一面聽著寒吉的陳述，一面向他提問，並認真查核筆記的內容。經由這番比對，巨勢對案情得出大致的輪廓。巨勢博士稱讚寒吉的筆記做得真好，讚美他是個傑出的新聞記者，將來肯定能成為新聞界的明星等等。接著，巨勢博士的態度轉為低調，他說目前還未抓到嫌犯，他身為偵探不宜把話講得太滿，一切謹慎為要。他頂多只能提供些看法。說完，他在寒吉的筆記本上，補寫著「犯嫌是誰？」

寒吉看到巨勢在故弄玄虛，心裡很不高興。平時，他與巨勢講話，說不到幾句話，他就會變得不耐煩，甚至痛罵巨勢的傲慢態度。現在，他急於獲得更具體的建言，巨勢卻說得雲淡風輕，這讓他心生懊悔，不應該找這個傢伙商量。他怒氣沖沖指著巨勢說，把筆記本還來，他要回去了。反觀巨勢語氣緩慢地說：「等我寫完結論，你再走人也不遲啊！這可是你加薪的好機會呢。這筆記本裡有一個信封，裡面裝著鈔票。不過單憑你的能力⋯⋯」話畢，巨勢博士仍然按住寒吉的筆記本，不讓他拿回去。停頓了一下又說，「你應該讀點北村透谷的作品！你弄懂他們三個作家自殺的原因，觀察力就會增強起來。而且，搞自殺的日本作家不止他們呢。例如，近期就有牧野信一、田中英光⋯⋯」問題是，寒吉手上沒有這些文學書籍，他把它解釋為書店沒有進書，他才沒機會購得。然而，在巨勢看來，所謂事出必有因，寒吉竟然不知道有哪些作家自殺，他卻想從中找到線索，這豈不是在自我嘲諷嗎？而且他嘲笑太宰治的小說，評批其人思想行為古怪，就證明他不諳文學作品，也不回溯文學作品的歷史，聽信二手傳播，以此作為總結和推論。這就是寒吉的最大敗筆。

在巨勢看來，事情是明擺著的，三高吉太郎平時就在想自殺的事情，所以才想讀自殺作家的作品，最後慢慢走上自殺之路。

「你別不懂裝懂，胡亂揣測！」寒吉反駁道。

「一般而言，新聞記者的直覺很敏銳而且正確。可惜，你並沒有完全猜對。因為你沒有鎖定真正的目標，這如同拿著飛鏢的高手，要射向黑暗中的敵人一樣，不能做到聞聲辨位，就不可能一射即中。雖然我沒有親臨現場，我還是本能地看出其中的破綻。我以此推論，有人想閱讀自殺作家的作品，心裡必有跨不過的坎。三高吉太郎表達想讀《悲慘世界》的意願，正是這種灰色思想的端倪。尤其，他哀嘆『悲慘世界』的時候，就如同坦承內心的苦悶。」

「你在胡扯些什麼呀！三高只說了『悲慘世界』而已。」

「他不是說，不要拋棄我，這個世界好悲慘。」巨勢博士冷笑道。

「這是怎麼回事？」

「你回想一下自己的筆記吧。三高激動得哭哭啼啼，還說不要拋棄我呀⋯⋯。他這樣叫喚是反常的行為。如果他擔心不想被拋棄的話，就應該緊緊抓住對方才是。可他為什麼不這樣做呢？」

「這是我親耳聽見正確速記下來的，你快將筆記本還給我！」

「你的筆記很正確。但是你沒能正確解讀三高的說法。你必須這樣的解釋：他的意思並非『不要拋棄我』，而是不要把『某些祕密說出去』，他身上背著太多祕密了。」

與巨勢博士唇槍舌劍之後，寒吉彷彿被鐵棍擊中似的說不出話來。他正想站起來之際，巨勢博士及時制止說，「慢著，我話還沒完呢。你快冷靜下來！三高在街頭演講的時候，劈頭就把自己說成是冉阿讓。你看一下筆記好嗎？他是這麼說的：我是這次出來參選的三高吉太郎。我就是三高吉太郎。諸位仔細看看我的長相。在下就是三高吉太郎。這就是說，他在訴求自己是三高吉太郎，也在悲痛地叫喚著某人的面孔，而那個某人就是冉阿讓。也就是，還沒有成為蒙特勒伊市長之前的冉阿讓。換言之，三高吉太郎的前身是誰呢？也許，他是個受刑人（或被判重刑的人），像冉阿讓一樣，是個逃獄的苦役犯人。確切地說，他還有一個同伴搭檔，就是江村這名面相凶惡的男子。」

「江村憑什麼使喚三高呢？」

「你是新聞記者，這個問題不應該由我回答。我想，他大概是太沮喪了，還曾經有過自殺的念頭呢。你看他出來參選的時候，一副自暴自棄的樣子，埋怨選民不支持他。說不定，那時候他就開始喝悶酒了。總而言之，他辛苦存下的家財，全投入了那場沒有贏面的選舉。如果江村強要他出來參選，讓他導致家財消散的話，他不如索性散盡全部家產來得快意些。你可以了解他的心情嗎？毋寧說，這才是他的本意！他不想自己的底細因此暴露，更不想因一場必輸的選舉而傾家蕩產。所以，他才向公眾說，請大家記住他的長相。他演講的時候有氣無力，一喝醉便哭訴說，這世間太冷酷無情了。話說回來，最後就算三高吉太郎殺了江村也於事無補。」說到這裡，巨勢博士笑著探問寒吉：「你不想拿這一包錢嗎？」他才抬手放開按著的筆記本。接著，他的神情越發嚴肅了。寒吉回應似的點點了頭，慢慢拿起筆記本，放入自己的口袋裡。

數日後，那起轟動社會的無頭屍案情大白了。三高吉太郎跟著寒吉到警局自首了，寒吉沒有受到金錢誘惑，把那一包鈔票交了上去。果不其然，正如巨勢博士的推理那樣，三高吉太郎和江村二人都是被判重刑的人。他們趁著二戰結束的混亂時期，從北海道的監獄逃脫出來，隱性埋名並試圖從社會的底層重新出發，不幸以失敗收場。

悲劇和喜劇如此相似

坂口安吾這部小說描述重刑犯越獄後險中求生的情節，使人想起吉田昭的長篇小說《破獄》，只是後者的命運不似前者的幸運。這可以解釋為坂口安吾改寫故事或借題發揮的意圖，亦即將它寫成日本版冉阿讓的故事。三高吉太郎和江村二人都是被關押的社會邊緣人，為了爭取自由和新天地，他們拼了性命從北海道的監獄逃了出來。結果，同夥江村卻藉機逼迫三高吉太郎投入選舉，從中撈到油水好處，也把有意棄惡從善的三高吉太郎推入了火坑。這很像《悲慘世界》裡的冉阿讓，他經過多方努力尋求誠實的生活，用自己的實力成為工廠老闆，其後又當選濱海蒙特勒伊市的市長，最後為了拯救受他株連的無辜市民，一夜思考頭髮變白，仍然勇敢挺身投案。

這就是人性中的高貴。

毋庸置疑，坂口安吾在那個時空下寫就這篇小說，自然有其時代和社會意義。然而，他可能很難想像現今臺灣地方選舉的險惡與複雜。以多年前臺灣 A 縣的選舉為例，A 縣長是不折不扣的地方霸主，每逢地方選舉他必定勝出，因為他掌控鄉鎮農會和水利會的系統，各農會的總幹事全成了其最堅實的樁腳，對他從來不敢二心。在他看來，掌握住農會總幹事的肉體與意志，就等於掌住整個農會系統，他們會全力為他拉票。原因在於，A 縣長的政治手段極為高明。例如，他在公務之餘，經常免費招待總幹事到賭場打牌和出入色情場所，而農會總幹事一旦享受甜頭成癮，就會越陷越深不可自拔，A 縣長再藉機全部收網（以詐賭騙債和買春作為把柄威脅他們），這樣他們豈能不聽命於 A 縣長的差遣？因此，無論是參選立委或縣長，金牌 A 縣長當然每戰必勝。

A 縣長還有另一種能耐，為參選區域立委的同黨同志運籌帷幄。首先，他幫其找來操盤運作。也就是，俗稱的選舉操盤手。按照目前的行情，操盤一次 60 萬元，如果參選者沒錢或特殊因素，可於選舉結束後，以送紅包方式（金額少於 60 萬元）致謝。主要的助選員必須支付日薪，但是多半為義工協助。所謂義工即平日的樁腳、服務處開辦的才藝班學員，男女老青親戚朋友等等。必要之時，要安排兩日遊覽行程或南下迎神參拜。

接著，如果決定參選立委，必須在半年前確定競選總部地點（否則屆時找不到理想處所；並需適時提供茶水、香菸、糖果、餅乾等應景食品），地點必須醒目又方便。諷刺的是，有時地主是對手黨籍的士紳，一塊 200 坪的空地，每月租金 35 萬元。以此計算直到選舉為止，大約需要 200 萬元租金。加上各種廣告費用，大約需 1000 萬元。有時為了突顯自己樂於推動公益活動，還需請來身障人士車隊（六輛改裝三輪機車），日薪 1800 元為其宣傳。如今這個奇特的風景（日本沒有這種社會現象），已經慢慢地消失了。

競選辦公室立成後，主事者必須請來神明坐鎮，並於事前電話通知各個宮廟；宮廟幾乎為特定黨派人士掌控：退休議員政客、鄉鎮市長、地方士紳，他們彼此認識，藉機拉攏拜斗以增加收入，不參加者便反唇相譏其立委吝嗇云云。有些宮廟由黑道兄弟公然侵占，遇到全國性或地方選舉，他們掌控的宮廟就發揮索賄協助買票的功能，可謂愛國與發財兩全其美。這是現代版的交易行為。這樣一來，一切「神聖的事物」都消失了。正如馬克思對於現代性所描述的那樣，生活中剩下利益，意義已經無處可尋。又例如，里民只需支付 7000 元團費，就可旅遊山西十天，黑道廟祝招待親中反台的里長們到中國進行買春吃喝玩樂。

拜請神尊助陣還得講究吉日良辰。A 縣長的立委朋友 B 就請來了 27 神尊加持。他派出三名人員驅車前往宮廟迎接神尊，車子快到宮廟之前，必須打鼓示意，對方接獲通知就會點燃鞭炮回應。接回神尊以後，會暫時安置於競選總部內的神桌，再由道教師公擇選良辰安坐。競選期間，每日辦桌兩次招待遊民（雖然他們沒有選票）：早上 11 點，下午 5 點半左右。這是免費供膳給遊民（男女老青）的，仍然必須變換菜色，服務態度必須和善，讓他們每日來湊熱鬧增加人氣，有時甚至可藉機組織遊民高喊當選助陣。不過，遊民們也有自己的判斷，他們會拿其他黨籍候選人競辦比較，如果菜色不佳（例如只給秋刀魚不提供爌（魯）肉等），他們就會轉向其他競辦地點。

就此而言，他們是選舉觀測指標之一。據可靠人士透露，有責任的遊民感會主動整理打掃競選總部，他們認為不可白吃總得微力以報。當然，有的遊民則無所事事，整日待在那裡嗑瓜子、吃餅乾、喝烏龍茶打發時間。然而隨著選舉的結束，遊民的嘉年華會也跟著結束。他們之所以難掩落寞之情，是因為下個餐飯地點還沒有著落。再說立委當選後的正事。據 A 縣長表示，B 必須向宮廟神尊還願，每座神尊奉上一面金牌（市值 8000 元，27 座神尊共需 216000 元）。由此看來，搞政治的確是勞民傷財的大事，而其令人驚險稱奇的程度，永遠超過作家所想像描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