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傳媒記者簡翊展報導）欒樹下書房今年舉辦 2020 選書人計畫系列講座，最後一場講座《白色恐怖、轉型正義——我們的責任與困境》於上週六（10 月 31 日）晚間登場，邀請到國立台灣大學歷史系周婉窈教授擔任主講，分析白色恐怖時期政府各種非人道、違反自由民主的作為，並點出轉型正義的實際意義與應有作為，呼籲台灣人民與政府積極作為，避免歷史重蹈覆轍。
周婉窈首先談到獨裁國家與民主國家的定義，獨裁國家的要素包括「人治」以及「領袖崇拜」。她指出，台灣過去遭受的威權統治是極度人治，中華民國也是極少數除了「領袖崇拜」以外，還有「夫人崇拜」的獨裁國家，獨裁國家的國家機器被特定的政黨、家族私有化，藉此打壓異議、對抗手無寸鐵的人民，形成國家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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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獨裁國家走向民主國家的過程中，會面對到革命性的變革，以追求國家機器中立化，周婉窈提到，變革有兩種過程，一種是流血革命，但這過程可能造成其他的不公不義；另外是「非暴力方式」，一般叫做「和平轉型」，在台灣叫做「寧靜革命」，但這會讓原本國家機器的操作者繼續操作國家機器，過程中甚至無法看見威權統治時期的加害者，轉型變得像是分期付款。
Transition justice：轉型期正義
「轉型正義」一詞是自「Transition justice」直譯而來，意指在國家從獨裁走向民主時，利用政府的力量，針對過去國家機器對人權的迫害，來調查、追究加害者的責任，以還給害者公道與正義，並強化民主保障人權，避免威權與壓迫在未來重演。
按轉型正義學的定義，轉型正義有五個必要的工程：
- 究明真相
- 追究責任
- 道歉、補償、興築紀念場域
- 確立「防止再度發生」的機制
- 提供受害者及其家屬傾訴的平台
對於「Transition justice」如何翻譯與解釋，周婉窈提出自己的見解，她用台語說到，「『轉型』是講對專制獨裁行向自由民主 ê『過渡』，我感覺應該號做『轉型期正義』，但是大家攏慣勢講『轉型正義』矣。」
另外，周婉窈也以香港為例表示，沒有民主也可能擁有自由，自由也可能倒退。過去的香港正是「有自由而沒民主」，她的學生時代，台灣還在威權統治下，同時香港的自由度很高，高到讓台大學生都羨慕，當時台灣壓抑言論自由、有報禁，一些和學科相關的出版品也被查禁，反觀香港則是大鳴大放，各種立場、各種領域的書籍都能在香港流通，但自 1997 年之後，香港被中國從自由社會慢慢拉向獨裁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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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恐怖四大惡法
關於台灣白色恐怖受難者人數，周婉窈指出，現有數據是 16,132 人，相當接近實際的數目，而在綠島人權園區受難名單的 8,296人中，有 1,061人遭槍決，槍決的人數佔約一成三，但已故的情治單位領導人王昇生前曾表示，至少有一成五以上的思想犯遭到槍決。
戰後，中華民國以四部法令打造白色恐怖，全面限制台灣人民自由：
- 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1947 年 5 月 10 日頒布，1991 年 5 月 1 日廢止）
- 台灣省警備總司令部佈告戒字第壹號（1949 年 5 月 20 日施行，1987 年 7 月 15 日解除）
- 懲治叛亂條例（1949 年 6 月 21 日頒布，1991 年 5 月 22 日廢止）
- 戡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1950 年 6 月 13 日頒布，1991 年 6 月 3 日廢止）
周婉窈強調，很多人誤以為台灣在解嚴之後就獲得自由民主，這是錯誤的觀念，實際上一直要等到《戡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廢止，白色恐怖才算終止，著名的鄭南榕案、獨台會案都是發生在解嚴後、《戡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廢止前的這段期間。
關於白色恐怖的背景，周婉窈指出，武力鎮壓、正當化統治、建立法的系統，是中華民國統治戰後台灣的手段，中華民國於 1947 年制定憲法，隔年 5 月 20 日總統上任，但在 5 月 10 日就通過《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限制了憲政的實施，並給予總統極大的權力，一直到 1990 年代憲政才真正實現。
蔣介石在 1949 年 1 月 12 日發給陳誠一份電報，電報內容中提到，「台灣法律地位與主權，在對日和會未成以前，不過為我國一托管地之性質，何能明言做為剿共最後之堡壘與民族復興之根據也，豈不令中外稍有常識者之輕笑其為狂囈乎。」
周婉窈表示，戰後中華民國是代理盟軍對台灣進行軍事佔領，軍事佔領並不是主權的改變，就同戰後麥克阿瑟佔領日本，日本的主權並未發生改變，當時美方有一個「台灣佔領計畫」，結果被中華民國曲解為「台灣省收復計畫」，才會有日後的光復節。韓戰之後，美國體悟中華民國無力反攻大陸，美國於 1955 年通過《中美共同防禦條約》，承諾協防中共武力侵犯，但中華民國政府仍繼續建構反攻神話欺騙人民。
《台灣省警備總司令部佈告戒字第壹號》又稱作「台灣省戒嚴令」，於 1949 年 5 月 20 日由台灣省警備總司令陳誠頒布，其中的第三條禁止諸多事項，包括嚴禁集會、罷工罷課及遊行請願等行動，並嚴禁以文字標語或其他方法散播謠言，甚至規定出門必須攜帶身分證以備檢查，否則一律拘捕，另外第四條更明文規定，罷工罷市、鼓動學潮依法處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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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懲治叛亂條例》民間慣稱「二條一」，因其第二條第一項規定：「犯刑法第一百條第一項、第一百零一條第一項、第一百零三條第一項、第一百零四條第一項之罪者，處死刑。」意即只要執法單位認定有顛覆國家的意圖，即處唯一死刑。
周婉窈也提到，《懲治叛亂條例》第八條是全世界獨裁統治絕無僅有，觸犯條例規定者會被沒收全部財產，這點非常恐怖，有的政治犯經濟狀況較差，僅有一個草屋或者一個皮箱，也都被沒收，另外也有許多商業鉅子被政府安罪抄家，著名者的包括黃添樑、劉明電，其中劉明電被沒收的財產，變賣耗時四年才變賣完畢。另外，二二八受難者陳炘被槍決後，名下 300 多甲土地、數百億的股票也都遭到侵佔。
而在《戡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第十四條規定：「破獲之匪諜案件，其告密檢舉人及直接承辦出力人員應給獎金，由國庫支付。」談到這裡，周婉窈感到相當憤慨，她說，「『出力人員』著是協助刑求 ê 人員，中華民國 ê 國庫是咱台灣人民 ê 血汗錢，咱繳稅予政府來刑求咱台灣 ê 人才，實在有夠可憐！」
判決的不當核定與覆議
在威權時期審判過程有：逮補、偵訊（刑求）、軍法審判、軍事長官核定與覆議、處決或服刑。其中第四個階段「核定與覆議」，會先自台灣省保安司令部審判，其後送交判決結果予國防部，最後上呈總統府，經過總統府秘書長及參軍長，最後交給總統。
周婉窈指出，時任總統蔣介石多次直接批示更改刑期，但此舉完全違法，當時完全沒有任何法律允許總統變更判決，蔣介石卻連國民黨自己訂定的法律都不遵守，這就是獨裁國家「人治」的本質。
蔣介石最著名的檔案批示「應即槍決可也」，受判決人徐會之是一名外省人，原本遭判五年徒刑，而按當時法令最多僅能加重至十五年。周婉窈嘆道，「真濟人去予人拖去槍殺 ê 時，閣毋知影發生啥物代志！」
另有一陳正宸案，原判決為無罪，送至國防部時先遭參謀次長駁回，在台灣省保安司令部又獲判決無罪，審判結果經過參謀總長、總統府秘書長及參軍長都同意無罪的判決，最後蔣介石駁回判決結果，要求從重量刑，歷經四十餘次決策後，陳正宸遭到槍決。
「總統府內，當年蔣介石批判決書的廳所應該被列為不義遺址！」周婉窈如此地說。
轉型正義之展望
總統蔡英文 2016 年上任之後，開始推動轉型正義工程，包括調查案件、開放查閱檔案、平反受難者，周婉窈表示，現在應該從關注受害人，進入辨識、問責加害者階段，釐清責任讓大家知道：「加害者是誰」、「如何加害」、「他們在哪裡」，並藉由《促進轉型正義條例》及《政治檔案條例》，去整理加害者資料，設法重建共犯結構的圖像。
加害者大致可分為三類，包括：壓迫體制的決策者、軍事審判違法判決者（後來許多人擔任律師、法官）、告密者（許多人繼續擔任學者）。周婉窈也提到，獨裁體制要維持，是靠許多人協力，這些人並非加害者，但是是共犯，共犯集團成員飛黃騰達，甚至蔭及子孫、躋身社會上層，這段過程應該讓社會大眾了解，也讓他們有反省的機會。
周婉窈強調，真相、咎責、撫慰、和解，這個順序不能顛倒，不能鄉愿地追求和解，而漠視了真相與咎責的重要性，讓加害者消失在轉型正義的過程裡；政府「防止再度發生的機制」仍還沒做，必須加緊腳步，以避免轉型正義倒退。
另外，周婉窈肯定政府對於「提供受害者及其家屬傾訴平台」的作為，她認為在這一部分，政府推動得相當完善，問題是有這個平台讓口述可以被完整紀錄，但是卻沒多少人在關心、接觸。
「人民毋知影 ê 過去著毋是歷史，咱應該予遐 ê 前輩活佇咱 ê 記憶內底！」周婉窈語重心長地說到。（華語譯作：人民不知道的過去就不是歷史，我們應該讓那些前輩活在我們的記憶裡頭）
周婉窈也向所有關心台灣前途的人提出警告，「沒受到社會譴責和自我反省的罪行保證會再發生，紅色恐怖很容易接軌白色恐怖」，最後，她呼籲，大家應努力讓世人了解白色恐怖的恐怖以及台灣所喪失的人才和精神典範，為建立公義的正常國家而打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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