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有位僑居的網路意見領袖 Ｗ 先生，提到一個問題：「如果中國變得很民主又有錢，那麼統一不好嗎？」
首先要幫 Ｗ 先生澄清一下，他提起這個問題，主旨並非在提倡兩岸統一。他想表達的是「在台灣，即使支持兩岸統一的言論，其自由也必須被尊重」。也就是說，他的立場並非一個大一統主義者，而更多是個人自由主義者。
不過，話說這麼多，我還是想嚴肅談談一件事：兩岸該不該統一，即使在中國已經民主而富裕的前提下？
我的結論寫在前面：在我視野可及的未來裡，兩岸沒有統一的合理性。
Ｗ 先生提到的「如果中國變得民主又有錢⋯⋯」作為兩岸統一的前提，這樣的修辭在台灣絕非新鮮事，多年前台灣只能說不能做的《國統綱領》就是這麼寫的。Ｗ 先生會有這種想法也是正常。
有些人反問道「那麼日本／美國民主又有錢，為什麼台日／台美不乾脆統一算了？」
這種反擊其實不是很好的對話方式（當然大家也沒真的很想跟 Ｗ 先生講道理就是）。不過，作為他山之鑑，我我們倒可以換個方式問問題，例如：
「波羅的海三國（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的民主與有錢程度都相去不遠，那麼他們有想過要統一嗎？」
的確，從公開統計數據來看，無論是人均 GDP、吉尼係數、人類發展指數，這三國幾乎都是不相上下的。人口與土地上，也都是相仿的小型國家。在歷史與地緣上，它們也都分享著利沃尼亞騎士團的源流、與大俄羅斯對抗的痛苦記憶，與「掐住俄羅斯的出海口」的利害關係。
如果閉著眼睛用中國民主人士的思維去思考，很容易得出「都足夠民主又有錢了，波羅的海三國可以統一！」這樣的結論。但如果您向當地人問起，您通常會得到這樣的回應：
「friendzoned（可以當很好的朋友，但不太可能正式交往或結婚）」
「在一定距離外，我們互相友愛著對方（Let’s love each other from the distance.）」
「我們可以，但我們不見得要統一」
是的，從統計數據，和不求甚解的外國人角度來看，好像波羅的海三國天生就該統一似的。但波羅的海三國的居民們，都很明瞭彼此之間那些細微、但重要的不同。北端的愛沙尼亞，國民性格最接近斯堪地納維亞；南端的立陶宛，則更多來自斯拉夫與德意志的傳承；拉脫維亞則是介於兩者之間的十字路口。三個國家各有不同的語言，在脫俄以後，對於「入歐」的熱衷程度，與北歐鄰居的融合難易度，也頗有差距。拉脫維亞的政體與愛沙尼亞接近（議會共和制），立陶宛則不同（半總統制）。
也因此，三國人民都很清楚，統一？做得到，但是會造成更多問題。硬要兜在一起，對大家不見得是好事，不如各自保持距離，維持「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國際關係，距離造成美感。曾經失去國家的波羅的海人民們，深知維持獨立非常不容易，破壞獨立卻不困難。
即使是發展程度相近、國家規模相仿、歷史源流相似的波羅的海三國，也會有這樣「統一不太可行」的共識。台灣跟中國之間，除了中國執拗的主權聲索以外，有什麼條件能夠順利推動統一嗎？我看不出來。
文化上，台灣雖然有中國文化的源流，但已經花了百年以上的時間，在吸收歐美日的海洋秩序；中國卻在曇花一現的清末民初，與改革開放以後，現在又走回去「中國共產黨與中國人民一刻也不能分離」的意識型態裡。地緣政治上，台灣的最大利益，在於扮演印太戰略的前沿、世界海洋貿易的重要節點、類似日本那樣的亞歐秩序的中繼站，當台灣具備有這些條件的時候，往往能夠得到快速的發展。
反之，中國的立國根本意識型態，在於自成一個極權大一統的朝貢體系、鎖起國門來「關門打狗」。
當台灣歸附於中國政權時，其地位就是個鳥不語花不香的邊陲，隨時準備為了鞏固領導中心而犧牲。大一統意識型態，是容不下邊陲地帶擁有足以挑戰中央的實力的；即使是「除了賺錢什麼都不想」，民族發明尚未成形，人畜無害的經濟城邦，且為中國的改革開放立下汗馬功勞的香港，也逃不過被中國全面整肅／打壓／去認同化的命運。台灣這塊「難治之地」，倘若在政治上歸附了中國，要接受多少殘酷的刨削，才能變成中國喜愛的形狀？我實在不敢設想。
我也必須無情地講，中國民主化是幾乎不大可能的。這並不只是中國共產黨從中作梗的問題，而是中國人的意識型態本來就跟民主不相容。中國人執著於大一統，不管怎麼樣的邊陲，都要為了配合中央的政治需求，而刨削成毫無個性的形狀。但是民主的根本在於保存多元性，在於小共同體在一個大框架下的互相博弈與協調。以中國這樣不均質的大帝國，若要實現民主，除非先解體為諸夏。
再來，就是中國人的「無產階級」階級本能：但凡設定了一套規則，中國人先想到的，不是怎麼讓這個秩序成為可永續的，讓子孫吃飯的世代遺產；而是怎麼在一代人裡吃盡子孫飯，消費秩序——鑽規則的漏洞，剝奪他人的利益來給自己添花。任何非以極權暴力為靠山的遊戲規則，在中國人眼裡無異於紙老虎，是不需要維護、隨時可以去破壞的。而且中國人樂於在資源逐漸匱乏、內卷化的環境裡彼此互害、殺得血流成河，也不願意發揮本事來對外爭取到新的天地。
「因此，中國人總是會落入比原來更壞的主人手中。只有邪惡的統治者才能讓中國人心悅誠服，同時大大降低他們對世界其他部分本來必然會造成的破壞。」
所以，「如果中國變得很民主又有錢，那麼統一不好嗎？」這樣的問題⋯⋯我可以理解問問題的人的善意，但我也必須給他一記當頭棒喝：
「中國變得很民主（又有錢）」這件事，本身就是個虛無縹緲的前提。
中國近代史上不只一次追求民主，卻未曾有過可長可久的成功。即使中共倒塌了，要中國實現民主，難度不亞於：「（在多次企圖讓活著的男人生孩子的試驗失敗以後）研究怎樣讓男人死後生出孩子」
因此，與其花時間去幻想「跟中國要以民主的前提統一」，這簡直是浪費生命，還不如把這時間花在實踐台灣「一身之獨立、一國之獨立」上。
原文出自蕪菁雜誌臉書，芋傳媒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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