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塑膠製的小椅子上，座位小小的，要移動身體都有點困難，但是他一點也不在意，因為他的行動，已經很不方便。一開始，是在浴室裡跌倒，就一個八十幾歲的老人家來說，是很嚴重的事情。更糟糕的是，原本他以為沒什麼，但是過了一天以後，他出現劇烈頭痛、而且嘔吐的情況也頻繁開始。那天中午，他突然就昏迷，同住的太太，總算發現狀況不對，送醫急救後，診斷是「蛛網膜下腔出血」。雖然撿回一條命，但是，身體的右半側開始不聽使喚，而且會不斷的流口水，而大小便失禁的情形更是嚴重。
他回到了家裡，但是發現家裡的人，跟他似乎產生的莫大的隔閡。看到家人，他總是要思考一下這個人到底是誰，有時候會記得，有時候會忘記；尤其是，只有太太跟他一起住，他的兒子，與兩個女兒，都已經各自獨立結婚，回來的次數少，當然更不容易回想，到底他們是誰。每當想不起來，他就會更急，而對於周圍的人、事，也慢慢的記不起來。因為身體已經不方便，他上廁所、走路，都需要太太扶持，他就更懷念還能自由走路的時候。
幾個月後，他覺得自己越來越愛哭。不知道怎麼了，看到那個快認不得的兒子偶爾出現，他會想哭、看到電視裡的劇情，出現生離死別，他不太懂劇情，但是也會想哭、到了最近，已經到了聽到窗外的鳥叫，他都發現眼淚就是不聽話的一直掉的地步。或者是，當他尿床的時候，太太一邊幫他清理，一邊喃喃自語的說，趕快去養老院；要不然，就趕快死。
結婚將近六十年，他知道她厭倦了。之前，他在中國工作，還能用高薪撐起這個家，但是退休以後，他發現跟太太有許多隔閡，兩個人持續不斷的爭吵，原本就冷淡的感情，現在越來越不好。畢竟，他以前花最多時間的地方，就是工作，而不是這個家，現在好像也沒有資格抱怨什麼。更何況，現在他沒錢、年紀大、生病、身體不方便、記不起很多事、流口水、尿失禁，這麼多的事情，都要麻煩這個人，好意思嗎？
「好意思嗎？」這是他前兩天聽到太太跟兒子的對話。每天起床以後，他就用助步器，讓自己慢慢的走到客廳，聽著偶爾落在窗外的鳥在叫。他現在腦袋還是很清楚、聽力也還行，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辦法講話。太太每天默默的幫他清理大小便，還要幫他擦拭不斷滴下來的口水。他看到太太的表情，對他滿是嫌惡，有時候口水不小心滴到地上，或是大小便沒有處理好，還會被太太巴頭。
那天，他在客廳裡，一樣聽著鳥叫。兒子難得來看他，但是他跟媽媽在廚房竟然爭吵了起來。看來，他太太想要把他送去養老院，但是兒子堅持不肯，要請外籍看護來家裡照顧。太太對著兒子說，「你爸爸已經不認得我們了，留在家裡做什麼？你不知道，這幾十年來，我受了多少苦，為什麼現在我還要幫他把屎把尿？他好意思嗎？」兒子則是生氣的說，「送去便宜的養老院，就等於等死而已。我就不能請外勞來分攤你的工作，讓爸爸繼續住在家裡嗎？」
「你知道我一個老人，照顧你爸爸有多辛苦嗎？你只會出一張嘴講孝順。還有，錢呢？你要出嗎？」他太太反唇相譏，「你阿爸的錢早就用完了，如果不是你拿的一點錢，他早就沒氣了。先說好，你姐跟你妹，都已經嫁出去了，他們不會付錢的。」
「沒關係。我出。」兒子負氣的說，「你只要跟姐姐說，她在我們家附近，有一間一樓的住處，她的租約再下個月就結束了，你請她不要再出租房子，讓爸爸住，可以嗎？我願意付房租。」
「付房租？」兒子的媽冷笑，「你以為你姐這麼傻？萬一你以後不付房租怎麼辦？你爸不就賴在那裡？你孝順？把你爸帶回你家啊！」
「跟你們講不通啦！」兒子怒氣沖沖的回了他家，太太也不開心的出門了，留下他一個人在灰暗的三樓客廳裡。外面，麻雀不叫了，他只是不斷的掉眼淚，但是地上已經分不清楚是口水，還是淚水。
那天晚上，天氣有點冷，氣溫降到了 10 度以下。晚上，他沒什麼吃，當太太發現他沒有呼吸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八點多。太太趕緊報警，也通知兒女過來，但是當警察問她，到底先生什麼時候過世的，她也講不出來。總之，就半夜死掉，誰知道他怎麼了？
他靜靜的躺在房間裡，等著檢察官來相驗。僅剩的一點點聽覺裡，好像還聽到兒子鬆了一口氣、太太卸下重擔、他以前疼愛的女兒，心裡很慶幸，還好沒有把房子給爸爸住。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幾天後，家人選了一張他帶著微笑的照片，放在靈堂上。他笑吟吟的看著他們，在出殯那天的呼天搶地。
沒關係，他終於可以跟麻雀一起，自由的飛翔了。
作者：Josh Appel
原文出自呂秋遠臉書，芋傳媒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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