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傳統,都是創造的傳統,所以我們在此時此刻,也都在創造台灣的傳統,但又不是我隨便做什麼都可以稱為傳統,它還是必須要有時間上的長度,有一定文化、風俗、天候、語言的根據。
有時候,傳統不可避免會伴隨一些迷信,但以迷信為依據的傳統,經不起科學與時間的考驗,也因此,作為傳統,若如此脆弱,那也是很不合格的那種。
有些傳統,不做或做了,都無害。但若做了,能增加信仰、安定,那就是從無害變成有一點益處,那也值得延續甚或是再創造。
我覺得台灣的文化,不只是每年都不斷翻新自我、重新創造自我的美食,就連台灣的美學、哲學、精神,都是值得建立、創造,透過眾人之力,去建立的專屬於台灣的主體性。
而傳統創造的取材,也不是撿到籃裡都是菜。比方說,台灣一個重要的城市景觀特色是家家戶戶都有裝鐵窗、鐵皮屋頂。這有戒嚴時代治安很差,宵小猖獗,所以家戶都要加裝鐵窗的外在因素。但若有人因而把台灣公寓前門陽台都會裝鐵窗,這個東西,當作是一種台灣的美學,這就是超譯過頭了。這種景象的產生,是戒嚴時代的官警合污,並且刻意忽略哲思教育、把每個人都當作經濟動物、儲備勞工,所以功利主義橫行的 1980 年代的橫向切片,也就是「治安很差」的結果。
所以,到處都是鐵窗公寓,不是因為台灣人在美感上,選擇了鐵窗。而是在鐵窗選擇時,大家心想的是治安防盜,不是美感。鐵窗公寓現象,是「欠缺美學」,而不是「台灣美學」。
現在很多人試著思考台灣到底適合什麼美學?是否日本無印良品的風格不適合台灣?有人說,台灣人覺得自己的公共設計不美,所以就病急亂投醫,喜歡去日本玩,覺得日本美,就一窩蜂只想拷貝日本。「人家日本美學你懂嗎?」、「人家那個是「侘寂」(わびさび)美學,人家是有學問的,你們台灣人看到日本就想學,是東施效顰」。
好,我先說,以上這種評論,我也是很反對。
日本有「侘寂」(わびさび)哲學、佛學、美學,這是一整套的文化價值觀,伴隨許許多多的作家、哲學家,甚至眾多流派的茶道、花道,等等高概念所集中起來的,我們稱之為「日本文化」或「日本美學」的東西。
好,在那之後,我們就要問,如果談美學,就要先談哲學,那台灣的哲學是什麼?專屬於台灣人的精神世界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如果我們看 1990 年代,賴聲川那一票外省文人的創作,表面上好像是台灣文化人自嘲台灣當代社會,但,其實他們並不屬於那個「台灣當代社會」,他們甚至不覺得自己是「台灣社會」。
這可以從《這一夜,誰說相聲?》裡,看到,在講起眷村裡的大江南北、文化語言後,李立群說,走出了村子外面,「全都是台灣人了」,臉還皺起來,像是這時在演一個丑角的神情。所以,他們只是很單方面在「嘲諷你台灣人」而已。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到後來,都對這領域的表演藝術,敬謝不敏。
他們自我並不認為自己是台灣人,所以無論他們說自己的文化,是多高級的文化,他們到底是怎樣的文化人,他們,都不覺得自己這東西,就該被稱為「台灣文化」,縱使,在國外的藝術評論裡,在外國針對台灣的藝術研究裡,這些(手從頭頂往下畫圈圈),「全都是台灣文化」。
包括了侯孝賢與蔡明亮的電影,對那些外國觀察者來說,都是台灣文化的一部分。縱使,這兩位導演的創作出發,正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與台灣主流文化格格不入,他們覺得自己觀察與創作出來的,是主流台灣社會忽視的邊緣與陰影籠罩的,旁人不易察覺出的東西。
繞了一圈,還是回來,那台灣人精神世界是什麼?台灣的哲學又是什麼?
這是大哉問,但至少我們應該要開始問,我們不能永遠只待在政治的領域裡,提問純政治的問題,因為,政治能解決的、制度能解決的,只有那麼多。
前陣子,我在一個場合,聽到人講起「台灣省」、「全省」,我該說他錯嗎?他當然是錯的。
在豬哥亮還在高雄藍寶石主持歌廳秀的時候,他可以說「陳一郎的歌聲,全省找不到第二個」,因為,那個時空背景,台灣省政府確實還在,台灣那時候還有一個叫做「省議員」的肥缺,許多現在所知的國營事業,其實都是「前省營」,人事、採購、土地,各種貪污,都從那裡來。現在我擔任民代,還是很多人以為我們「油水很多」,很多都來自當年對「省政府」、「省議員」的印象。
好,總之,台灣廢省,從 1997 到 2006,真的已經廢的差不多了。省的存在,就是「大中國」的存在。省的廢止,就是「中央即是台灣,台灣只有台灣」的重要制度變革。這都是 1990 年代,整個統獨陣營之間,辯論的重點。然後,從 1997 到 2022 年,25 年了。25 年後,還是有人說,全省、台灣省。因為人的習慣不容易改變,縱使政治制度早就改變了,他還是改不過來。
你信不信,就算有一天,台灣獨立、建國,台灣人再也不用跟「中華民國」的任何制度有任何瓜葛,而且還跟美國建交、加入聯合國了,你還是會遇到有人問你「你幾年次的?」然後,對方還是期待你說民國紀元。你還是會遇到有人跟你說「全省都買得到」。
制度改變、觀念改變,都不容易。
但是,制度還是比較具體,就算制度改變了,觀念還是有可能頑冥不靈。
我們就是這樣在一個這麼後殖民的環境與語境裡。
我們不是一無所有,也不是百廢待舉,但我們不能把所有肉眼看得到的東西,都當作理所當然,然後說這個就是台灣,這就是我們的精神所在,這就是我們最應該崇尚的價值。
我再舉一個例子,馬英九當總統的時代,國民黨人很喜歡用「藍白拖」來當作他們以為的所謂「本土意象」。
藍色與白色,以色彩來說,被大量使用、應用在台灣各地、建築與上色,跟 1945 國民黨政府逃亡來臺,有很直接的關係。藍、白,就是國民黨黨旗的顏色。所以,就連原本由日本所構建的基隆西二三碼頭倉庫,也被塗抹為「藍白」兩色,這放個三四十年,就連一些所謂保存運動者,也以為,藍白色不可滅,「那是它原本的顏色」。
不,那不是。
好,所以,在黨國美學,或者說,華國美學,的影響下,民生用品,也納入這些顏色的運用,藍白拖鞋,就在這情境下產生。到底「藍白拖」是黨國影響,還是只是出口替代民生用品、石化產業興盛,因而衍生的大量民生用品、輕工業產品的結果?無論如何,在我看來,這可以說是台灣 1960 年代以降,一個台灣庶民生活中的一個常見意象,但卻不見得是個「美好意象」,若要深究「藍白拖」有無什麼文化、精神意涵,我也覺得,這已經太超譯了。
「藍白拖」就是國民黨對台灣的總結,把你的精神世界先全部否定、剝奪,然後,基於經濟上的窘迫,讓你毫無選擇時,做了最權宜、不經思索的美學選擇,然後,經年累月後,告訴你,這就是你可以表現出最美的樣子。
當你想要從其他文化中取經、擷取智慧、啟發時,他再跟你說,沒用的,你這只是東施效顰,人家有自己一整套文化精神,你有什麼?
那,當我們想要發掘自己的文化精神時,我們發現,我們留下的,是黨國遺留下來,還在各級學校、機關系所裡,搖頭晃腦在那邊領著教職薪水、領著退休俸的人,告訴我們文言文多重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話用錯,然後還在那邊大罵台灣人崇洋媚外,沒有學會老祖宗智慧。
台灣最高學府的哲學系裡,幾個人在做台灣哲學研究?很少。
台灣最頂尖的所謂文化人裡,又有幾個人出席國際場合時,穿著旗袍去?很多。
2014 年以降,台灣的新生代,越來越多人,有了不同的思考,對台灣獨立這個政治議程、政治目標有了認識,有了體悟。
但我們應該也該知道,除了政治以外,我們有非常多的工作需要做,政治這個,我會努力做好,但,台灣要獨立、文化要建立,我們不只有政治要作而已。
這是我前兩天,在寫完所謂「台灣美食」之後,一些其他的思考。並不很有系統,我也不期待所有人讀完。我只希望大家體認到,我們身處在一個很關鍵的時代裡,不只是政治的,而更是文化的。
而台灣的文化,正在重塑、重組、重新自我定位的時刻,不是所有傳統的都必然是好的,不是所有既有的都必然是要保留的。
但是,在創造傳統的時刻,在創造新的文化共識的時刻,我們不是完全一無所有的,在歌頌多元的同時,我們首先要先自省我們每個「一元」的出發是什麼,因為,在近似於多重宇宙的 21 世紀的科技、元宇宙、新型態的文化衝擊下,「我們是誰」、「我們是什麼」,是每一個人,都必須要去面對的重要問題。
處在帝國夾縫下的、被迫面對尚未清除、殘留過多的黨國遺緒、文化主體尚待建立的,台灣,更是需要嚴肅面對這個問題。每個台灣人,都要。
原文出自 張之豪 臉書,芋傳媒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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