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颱風天在老家看到一本我爸幫我收集從小到大的獎狀，發現一張國小一年級第二次知能科考察成績該班第一名的獎狀，原來我國小曾經有次考過第一名，之後就沒有了，然後成績越來越差。
長大之後我對這件事情毫無印象，第一次知道自己以前有過這張獎狀。我國小畢業，開始唸國中的那個暑假，我爸爸叫我開始去唸書，不要繼承他輪胎行的工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張國小一年級偶然的第一名獎狀，是這樣讓我爸對我有信心，認為我可以唸書嗎？爸爸已經離開這個世界，這個問題我已經永遠沒有辦法知道答案了。
颱風天沒辦法出去看電影，本來以為嘉義市有上班，結果最後還是沒有，電影院沒有開。拿起我剛到澎湖當兵時看的書米蘭，昆德拉的「不朽」，第二頁還蓋上我的職章：208營第二連排長，看這本書的時候我才剛到澎湖，那時候原來的連長準備要退伍，一個月後換了一個新的連長來，我因為在陣地跟站衛兵的阿兵哥聊天，一個大專冰的菜排搞不清楚狀況，國中畢業18歲提前入伍的阿兵哥遞煙給我，我不抽煙，但他獨自抽了起來。要死不死這個新來的連長躲在山下往上偷看，然後叫執星官通知我回連本部。
說我和阿兵哥在戰備槍炮執勤的時候一起抽煙，叫我在連集合場罰站，我並不是不知道軍官不能罰站，但我的確看起來好像跟阿兵哥一起抽煙的樣子，我乖乖地在大太陽底下站了三個小時，完全沒有辯駁，事後也沒有跟連長提起這件事情的細節，我想當初我的想法是這樣，我很懶得跟命運對抗，而且只是小小的罰站，雖然不符合軍隊的規定，但這樣有什麼嗎？反正罰站的時間也算當兵，不是嗎？
我發現不朽這本書的第一章「臉」提到一個懦弱的父親，我在上面有劃了一句話：在一隻正在下沈、誰要登上救生艇都得拼搏一番的船上，父親的命運可能早已完了。
這句話或許是我當時心情的寫照。
我覺得我跟很多人不一樣，在當兵這麼無聊的歲月裡面，還能夠看「不朽」這麼無聊的書，是要用無聊來對抗無聊，然後呈現荒謬的感覺。
不朽，在歌德的語境中，並非靈魂的永恆存在，而是一種世俗的不朽——在人們記憶中的長存。這種不朽，並不僅僅屬於偉大的人，而是每個人都可以憧憬和追求的。
這本書裡面談到一個摩拉維亞村的村長，這個村子的村長在自己家中的客廳裏放置了一口沒有蓋子的棺材。每當他對自己感到特別滿意的時刻，他便躺進這口棺材，幻想自己的葬禮。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刻，莫過於躺在棺材中夢想著自己將在後世的記憶中長存，這是他對自己世俗不朽的憧憬。
然而，對於不朽，人們是不平等的。我們必須區分“小的不朽”和“大的不朽”。小的不朽，指的是一個人在認識他的人的心中留下的記憶。摩拉維亞村長所夢想的不朽，就是這種小的不朽。大的不朽，則是指一個人在不認識他的人心中也能留下記憶。
我就是特別奇怪，當兵時幾乎大家都在看武俠小說、偵探小說打發日子，我就不能夠滿足。
很多遭遇我都是逆來順受，女王說你這點很像你爸。我並沒有想說要追求什麼不朽，大的、小的都與我無關，我總覺得我是很懶惰的人，常常覺得抵抗跟反抗都很麻煩，偏偏有些事情莫名其妙落在自己身上。
尼釆所謂熱愛命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感覺？是拼命抵抗？是逆來順受？還是拼命抵抗以後的逆來順受？
原文出自李忠憲臉書，芋傳媒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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