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孟買春秋,原文標題:香港之夏,台灣之春,由思想坦克授權轉載。
離開香港是 915 隔天,等飛機時看新聞,都說前一晚是運動以來抗爭最激烈的一次。有幾分慶幸機場快線沒有被影響可以順利離開,但也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彷彿拋棄了有難的朋友,是個不義之人。如今整整一個月又過去了,這期間發生的事比過去四個月更令人心慌。
從六月第一起抗議人士墜樓身亡至今,已經有超過一百起自殺事件。這些事件從初始的留有遺書,或是在社群媒體上宣布打算以死明志,漸漸變成沒來由的墜樓,還有在維多利亞港中越來越多的浮屍。警方總是以沒有疑點迅速結案,打撈火化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一條條年輕的生命,甚至包括游泳健將,就這樣無聲無息停止於維港水中。
社群媒體七八月時總是充斥著鼓勵,壯志雄心要大家持續上街給政府壓力,讓林鄭月娥下不了台,最近最多的卻是轉發被捕示威者或清楚或模糊的照片。
年輕的臉龐悲壯迷惘甚至血流不止,總讓我無法看完動輒數十張的尋人求救照片。
這些發文也記錄了可能的名字年齡學校,要大家趕緊通知他們的家人朋友還有律師。不少年輕示威者和家人因為理念不同鬧翻離家,如果就此消失,恐怕沒人會知道。
我看著這樣的轉變,已經不知道是覺得心酸心痛或是絕望。示威者在被警察制伏時,旁人急著要他/她喊出姓名電話身分,但那一剎那能夠字正腔圓說出名字或是身份證字號嗎?會不會懊惱說的不夠大聲不夠清楚?他們的腦海裡是不是立刻閃過在拘留所可能面臨的暴力甚至侵犯?那些傳聞是真的嗎?會不會被墜樓或是棄屍維港?這樣的恐懼,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想像。
再過一陣子看著不顧二度傷害出面控訴警察施暴性侵的年輕女孩,我悲傷地想:是什麼樣的政府,把人民逼到這個地步?幾個月前甚囂塵上的戒嚴宵禁中國解放軍入城,如今證明只會是多此一舉,因為知法犯法暴打市民毫不手軟的警察,已經執行了北京的意志。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勇武派至今已經義無反顧,置生死於度外了。
如果都是死路一條,何不轟轟烈烈的死去?
我猜他們也許是這樣想吧。
總覺得我們在香港的住處跑馬地,在此次運動中是化外之地。也許因為沒有地鐵可以到,不是遊行地點首選,也許因為居民外國人比例頗高。因此即使離銅鑼灣不過十來分鐘腳程,示威遊行從來不會出現在這裡。
離港不久前一日,回家電車因為示威停開了,地鐵從中環一路不停到銅鑼灣,中間的金鐘灣仔兩站全因示威者進入破壞關閉。我們從銅鑼灣步行回跑馬地,遇見幾個全副武裝的勇武派,一個在換衣服,一個在電話聯絡,幾個在喝水。
我停下來看他們,其中一個男孩子跟我點了頭。「我是台灣人,」我說:「今天怎麼會來這裡?」「警察在銅鑼灣包抄我們,我們逃來這裡。」男孩滿頭大汗,微微喘氣。「加油,」我說:「你們要小心。」「你們台灣人才要小心,要選蔡英文,」男孩答我。換好衣服的加入:「反正不要選給國民黨就對了。」還在電話上的用廣東話急急對他們說了幾句,又要出發了。我覺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回到跑馬地電車總站,周遭盡是住了幾年週日晚間前所未見的人潮,全是給鎮暴警察趕來的。有人在發乾淨的運動衫,有人分著喝瓶裝水,偶有一句香港人,引來此起彼落的加油呼應。稍早中環已經封街,示威者設下路障一片狼藉,世界數一數二的金融中心猶如清空的鬼城。該死的政府,我想。
一個月前回到普羅旺斯和朋友聚會時,過去三個月在香港的我們免不了成為話題中心。即使多數人對中國政權並無好感,他們的疑問總是:「放火破壞地鐵沒有必要吧?」「不是已經撤回送中條例了嗎,為什麼不能好好跟政府談呢?」
我不厭其煩像錄音帶一樣一遍又一遍告訴不同的朋友,不是這樣的。他們一開始都是守法的,留下買車票的零錢,幫忙清洗前夜被催淚彈污染的地鐵站,站在入口發口罩給搭地鐵的乘客。但慢慢的地鐵不服務市民了,遊行當天關閉地鐵站阻止市民上街,即便是合法遊行也關站,站員甚至和警察互通有無下閘對付示威者。這樣的地鐵,要示威者如何繼續不破壞的初衷?
市民違法警察可以依法逮捕,但是警察違法呢?或是地鐵限制市民的權利呢?當法治蕩然無存,示威者只能用他們自己的方式表達憤怒與絕望。在 9 月 29 當天,警方發射了 328 發催淚彈和 306 發橡膠彈,一天之內!
我氣急敗壞的告訴朋友忙著為香港辯解,好像覺得這樣就會讓外國朋友因為同情香港繼而日後支持台灣,而這種無意識的行為連自己都覺得愚蠢。
香港人爭的是台灣已經有的東西,而台灣有人要把我們習以為常的自由民主雙手奉上,交給香港人浴血奮戰反抗的政權。若是真有那麼一天,是台灣自找的。
1989 年六四,我剛剛進路透社不久,還記得當時的老闆美國記者在辦公室邊看電視邊流淚,我只覺得氣憤離譜,並沒有太多情緒。30 年後的中國十一國慶我坐在普羅旺斯的家中,看著網路直播的香港烽火街頭,淚流不止。
二十多年來我隨著丈夫菲爾的工作漂泊四處為家,在哪裡安頓了那裡就是家,出去旅行回到駐地下飛機就覺得到家了。新加坡是家,澳洲是家,印度是家。只有一個地方,派駐四年,愛透了當時住的四合院,卻沒有一時一刻覺得那裡是家,得知要離開回鍋印度時,興奮異常覺得要回家了。
菲爾退休後這幾年每年住在香港半年,住的是鳥籠似的酒店式公寓,開門就看見整個居住空間。即使沒有半件我的家具,私人用品降到最低,降落在香港機場那一刻也覺得到家了。如今這個家被毀了,而我只是個客居香港的台灣人,我無法體會香港人的錐心刺骨。
香港媒體報導,反送中百日警方共計發射了 3,100 枚催淚彈,而光是中國十一國慶當天就有 1,400 枚催淚彈射向市民。百日之內有 590 發橡膠彈瞄準市民,十一單日就有 900 發。
同一天在台北,張安樂的統促黨大剌剌慶祝中國國慶,沒有被允許的活動竟然可以在台北車站前搭起碩大的舞台而執法者視若無睹。他們敲鑼打鼓慶祝那個想要倂吞台灣的國家生日,我們的首都警察在一旁所謂柔性勸導,讓他們違法舉行典禮上台演講,幾個小時完滿結束才勒令解散。
有人說台灣是民主社會要包容不同的聲音,可是你們到底知不知道統促黨要促進的是什麼,香港在浴血抵抗的是什麼?每次香港遊行有親中人士和示威者起衝突,港警總是護送親中人士安全離場,而對待反送中民眾則是拳打腳踢棍棒齊飛。台北市和香港有什麼兩樣?這個對中國低聲下氣的台北市長和香港特首有什麼兩樣?我的憤怒難以形容。
資方鼓勵員工互相舉報是否支持反送中,警方呼籲民眾匿名以照片檢舉示威者,成立熱線供舉報打算罷課的學生,警察無預警對市民近距離射胡椒水,甚至直接對著中學生胸部開槍⋯⋯這些再再都是用恐怖的社會氣氛撕裂族群讓異議者噤聲,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何看著一天一天幾乎要滅頂的香港,台灣會有人認為應該對中國言聽計從,豪氣地說萬一失去民主,大不了上街頭去爭取。
現在想起離開香港前街頭遇見勇武派對我說的話,只覺諷刺極了:「你們台灣才要小心,要選蔡英文。」香港在往下墜落的同時都還看得清楚台灣局勢,而我們身邊竟然有那麼多為中國擦脂抹粉的政客,包括首都市長。他們即使踏在香港的屍體上也執迷不悟。
六月以來,總是在遊行後讀到這樣的字眼:
最激烈的一次,最暴力的一次,最血腥的一次,但卻永遠不是,因為更令人憤怒的畫面每個週末會一再重複一再加劇。
記錄就是用來打破的吧,我想,香港人今年夏天打破的記錄,恐怕要讓全世界的示威者難望其項背。
兄弟爬山各自努力,永不割席的香港意識,在今年盛暑的高溫中已經誕生。沒有領導者的運動持續數月至今,人人都是領導者,生死與共流血流淚推著他們摯愛的城市一步一步向前走。即使前方的隧道是如此黑暗崎嶇,絲毫看不見盡頭。
今天看了一個影片,瘦弱的蒙面黑衫人騰空飛起踢走警察自己也跌倒了,解救了被全副武裝警察抓住的同伴,背景是電影黃飛鴻的配樂。那個飛踢的畫面重複了幾次,根本是李小龍啊!我看著看著嘴角微微上揚,然後忽然覺得又要掉淚了。
對香港人而言,這是多麼辛苦又漫長的夏天,接下來還有蕭瑟的秋冬等著他們,然後春天來臨之際,台灣會是什麼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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